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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ngqihai]

远行的人 黄其海散文诗五题）

雨 中

三月的雨，湿了发黄的窗纸，园中油菜花芬芳的气息便透着一层凉爽、一层湿润。尽管娘说我从今往后就是出远门的人了，我还是恋着温暖的被窝不想起床，像从前那个贪睡的小男孩子。我娘说，远行的人首先要学会照顾好自已，吃饭要饱不能让肚皮受委屈；我娘还说，不要挂念家，娘还能劳动养活自已，不难为你来瞎操心。娘说这话时,背过身擦去悄悄流下的眼泪……
隔壁屋传来娘穿衣下床轻手轻脚的声音，我在纳闷儿，该捎带的物品不是都装入行囊了么？况且，天都还没亮哩，煮晨饭给我吃吧又嫌太早，只见娘掌着那盏桔黄色的桐油灯推开我的房门，睡眼惺松发髻逢散，见我醒着，就责备自已道，是娘把你闹醒了。我苦笑笑说，是雨声太响了。娘说，伢呀，不行就等天晴了再走。我打着哈欠问娘，外面的雨下得很稠么？娘喜中有忧，说，春雨贵如油，地里的庄稼现在可高兴啦。但是你的旧胶鞋还漏不漏水，还能走烂路吗？娘从我行囊里掏出一双旧胶鞋，凑近灯光仔细地查看鞋底和鞋帮是否有哪怕很小的一点裂缝；后来娘把我鼓鼓的行囊驮在自已肩头，试试它有几斤几两，会不会压痛一副不曾负担过的稚嫩的肩膀，拖累她初出远门的儿子。娘说，离天亮还早哩，你再多睡会儿吧。我忍不住抱怨道，睡不着呀。我憋在心里的一句话是，娘，我现在好想多一点时间陪陪您。
三月的雨，滋润着农人赖以活命的稼禾，滋润着栖息在我绿色家园中情意缠绵玲珑可爱的生命；娘站在屋檐下，后来我娘就站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目送我孤单的背影一点点移向远方，当我离开娘牵念如缕的视线，娘盈满雨意的眼眶渐渐模糊……

路 上

远行的人走在雨中，天是湿的，路也是湿的，因而“泥泞”这个词语，我琢磨得很透。
客船航行在一条被家乡人唤作焦湖的水面上，透过锈色的矮窗，我看见有鸥鸟三五只低翔于雨蒙蒙的天空，本来就促狭的客舱里，人贴人挤着，充塞着各种浑浊的气味，真觉得好愁闷。结伴而行的、我的那些民工兄弟，他们盘腿围坐在一隅，脸上流露出肤浅的幸福，正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城里滚滚流淌的金钱和满街靓丽的女人，他们扭过脸对我说，傻小子你也来嘛。我显得非常疲倦的样子，我说不。我很想到甲板上吹吹新鲜的空气，顺便被这场三月的潇潇春雨浇醒一团浑沌的思想。不料，面相恶俗的守门人粗暴地嚷道，你是四等舱的船票，还想登上甲板上去快活么？我又气又羞，脸都变了颜色，却不敢发作，只好缩回到刚才的角落里，继续想自已的心事……
那低翔于雨中的鸥鸟，勇敢的搏击者呵，你们的翅膀已经淋湿了，还能飞多久呢？我暗暗埋怨，人可不如鸟幸运，人没有会飞的的翅膀在如洗的天空中作自由的翱翔，可我娘还是把我比作小鸟，我娘说，小鸟翅膀长硬了还恋着老窝儿，没啥大出息哩！要飞就往亮地方和高枝上飞；我娘还说，其实老鸟都不舍得自已的小鸟飞走，老鸟不忍心让小鸟跟自已一样地过着卑微贫苦的日子，蒙受一段暗淡灰色的人生，就说自已没有法子不让小鸟飞走，就硬撵着小鸟一只只飞远了。
远行的人，挤在一条客船上，一路波浪翻卷一路风雨飘摇，现在，我最贴身的也就这只鼓鼓的行囊了，我将行囊搂在怀里，想念着在乡下种田的我娘，我困得要命，可就是睡不着。

他 乡

任何一座城市，对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而言，都是他乡。
城市不太欢迎乡下人，就说乡下人卫生意识差，乱扔脏物，随地吐痰，把非常整洁的大街弄得不成样子；乡下人也有一肚子委屈，他们说我们不偷不抢靠一双手挣饭吃错在哪里？再说城市是你们城里人的家园，我们凭啥不能来串个门呢？城市也有自已的烦恼，比如企业破产很多职工被砸碎了铁饭碗，比如交通堵塞住房拥挤物价上涨假冒伪劣商品扰乱市场，比如官员腐败公款旅游吃喝嫖赌行贿受贿鲜廉寡耻有关部门常挖出一窝窝败坏党风损害国家的恶老鼠，比如乱搭乱盖违章建筑胆大妄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造成豆腐渣工程的恶性事件。城市使用自已的语言发布官方新闻也喜欢制造一些不必当真的花边新闻，城市在空气污染和超分贝噪音的围困中还在津津乐得地谈论着“阳光法”和透明度，可见城市确有值得人们尊敬和向往的地方。
首先，我决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随便走走，到处看看，我愿意以一个流浪汉的形象身背沉重的行囊,在这幢幢钢筋与水泥凝固成的建筑群中作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漫游。我站在巨幅广告牌前，惊叹它的高大扎眼；我挤扁鼻尖试图靠近那展示高科技新品和名牌衣饰的一排排玻璃橱窗，认识一些从不曾听说、眼见和使用过的高档商品；当我昏昏然闯进眼花缭乱的迪斯尼乐园色彩缤纷的鲜花店和琳琅满目的精品屋时，我甚至来不及欣赏就赶紧逃到大街上，我晓得这些精美的物件、鲜艳的花卉和中看兴许也中用的精品它们都比我值钱，倘一不小心碰坏了它们，那可就不得了了。
就在我晕头晕脑不知所措之时，有人大声嚷嚷道傻小子你别他妈发呆了，咱们就在这儿干活。
不久，一个有六根手指的工头就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验收我们，他大声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答应他。他古怪地朝我笑道，你不要紧张嘛。我见他伸出有六指的肥厚的右手在我眼前乱晃，心想这时他该掰开我的嘴巴查看牙口了呀，我害怕我的嘴巴被他撑裂了将来影响吃饭和谈恋爱，赶紧张得大大的。他不高兴地说，臭小子你把个嘴巴张那么大做啥呢，想吃我呀！就暧昧地捏捏我还算细嫩的学生娃的脸皮，转身摇摇摆摆地走了。
想起临行时我娘的叮嘱，我干活时很出色，一点儿也不措护自已的力气；闲时我坚持做到少发牢骚勤于思考，好在行囊里有我喜爱读的《飘》、《白痴》；《红楼梦》、《百年孤独》和三毛的《稻草人手记》，这些不朽的著作陪伴我度过了许多寂寞的夜晚。作为一名年轻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一方面是在体现自身的价值，挣钱只为花钱时，另一方面也是在为国家建设出大力流大汗，是做着一份爱的奉献啊。
当我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把开始磨出茧皮显得藏污纳垢丑陋不堪的手掌洗了又洗，还动用了平时舍不得用的“力士”香皂来加大投入。天晓得，我从工头手中接过的仅是薄薄的几张纸币，我楞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就这些？工头肯定地说，就这些。我像条遭受愚弄的怪兽，精神错乱四肢冷战，于是长啸一声。工头顿时变了脸色，冲我鄙夷地吼道，你以为你是谁？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头脑一发热，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心 愿

砌屋的时候，娘就像生产队时代一名苦挣工分的壮劳力，搅泥浆、运土坯、搬石头，娘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当我娘粗糙皴裂的手掌触摸那堆沉默的石头时，一朵朵火星儿闪溅在即将落雪的初冬的风中。娘抬起衣襟试图擦去一粒吹落眼眶的泥屑，在磨难中、在一片忙乱的施工场地上，我娘正患着眼疾的瞳仁扑簌簌淌下两行热泪。
早几年，娘常爱念叨着砌新屋砌新屋，好娶儿媳抱孙儿，如今心愿将要实现，娘拢拢花白的头发，那寒风中不经意的一瞥,蕴含着怎样的辛酸和欣慰。
娘托人捎信，让我回家吃竣工酒，当我提前赶回乡下时，就看见娘参加劳动的一幕……我想，我若是家乡的一块石头多好，娘会把我抱在怀中，砌入新屋挨近锅台的那面墙壁里，娘在灶屋时烧煮洗涮料理一日三餐，我就能天天看见娘劳碌的身影听见娘亲切的声音了。


笛 韵

是唤醒沉睡千年的一帘幽梦。
是展示星斗满天的翩翩彩羽。
是倾诉梨花带雨的痴痴衷肠。
是挟带雷霆万钧的声嘶吼喊。
一管竹笛，贴着乡村与民间的标识，注定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家碧玉，虽说是高山流水琴韵悠悠，常常会流出阵阵呜咽。哦盲人乐手——从墨绿的笛管里吹奏出来的，是岁月最凄婉哀痛、最忧郁深刻的部分。
这些飘零离家的盲人，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眼里有太多苦涩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心中有太多辛酸的苦难却无处去倾诉，总是风餐露宿的流浪颠簸，总是茫茫黑夜的无边无涯……
透过颤动的笛膜，那从青山绿冈竹筒里揭下来的相似于视网膜的东西，经过泪腺冰凉的雨雪净化，已变得坚硬如铁，吹动它们的时候，需要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啊。你那厚实的双唇和鼓突的心室，是否在把一个悠悠沉沉的岁月吹响？
失落在清晨的雾雨里，又飘漾在日暮的暖风下，你将忧郁的生活从笛膜中过滤，但终究筛不出太阳花的七彩虹霞，但你仍然不停地吹奏着，你知道的，那田野小径桃花溪涧、古老磨盘牛车轱辘、还有青青井台边汲水少女一袭粗陋却暗香浮动的衣裙所散发出的年轻岁月悦耳的歌谣便会越来越近越来越亲，那漫漫牛道上屋顶炊烟下亲亲慈母的啼唤便会越来越新越来越甜……
哦，你那粗糙的掌心上，此刻正握着这片沧桑家园，这个星球上最沉重的支点。


黄其海
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合肥市作协理事。出版散文集《梦想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