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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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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62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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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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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生
她﹐踩着九十九層雲霞﹐卻聲言永在天之下﹔她﹐駕着九十九座巨浪﹐卻嚴令浪不能沾濕她的腳爪。她是自由的精靈﹐無拘無束﹐拘束的是她之外的眾生和萬物﹔她睥睨世界﹐卻又對人世懷着九十九腔難言的柔情。
她實在是天地之間傑出的精靈﹐從土裡誕生﹐承接過來自天庭的霹靂﹐又曾飛越滾燙的萬里熔岩。如今﹐踩着九十九層雲﹐駕着九十九座浪﹐她懷着金剛不壞的永恆感覺﹐卻開始彷徨﹐不知道自己該有個怎樣的歸宿。
人世間一直有回音。可人世間的常識要經過九十九層天風的吹﹐要穿過九十九座巨浪的洗。這執拗的精靈﹐穿雲掠霧﹐兩翼悠忽﹐孤傲地盤旋在清冷的天庭。
很久很久以前了﹐九十九層雲下飛來九十九枝箭﹐箭後拖着歸來的雲梯。她雙翅一展﹐讓黑色的雲團裹走了痴心的白翎箭杆。
很久很久以前了﹐九十九座巨浪擋過九十九枝箭﹐箭後拖着歸來的哨音。她雙翅一展﹐讓清冷的浪山窒息了細微破碎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聽憑底下九十九層雲霞漫﹐九十九層雲陣下﹐動蕩着九十九座冷峭的山。她---就這樣成了被隔絕的不自由的精靈。
孤寂中﹐有一天﹐她索性團起身子﹐聽憑自己跌落九十九層雲﹐她的雙爪輕柔地推着﹐威嚴中逼退了九十九座巨浪的囂張跟隨。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跌落到了大地的邊緣。那裡很久以來堆積着被她擊落的箭杆﹐竟長成了一片難以描述的人間美麗花園。
她深悔當初﹐自己不識其妙﹐卻一直身披襤褸的雲霞﹐雙耳灌滿水浪的噪響。如今﹐她真驚訝人世間的頑強﹐能在地角營造如此不敗的美景。她羞煞了自己一向落空了的九十九腔柔情﹐醒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相稱的歸宿。
她長嘯一聲﹐雙翅一振﹐沾泥的雙爪從花園裡帶起兩條扯不斷的箭杆---那箭頭依然留在泥裡---她要再上最後一次天庭﹐帶去兩幅人世間的綵帶﹐她要讓綵帶飄在天涯﹐根扎在地角﹗
---從此﹐人們流傳﹐凡追求自由的精靈﹐腳踏泥土懷着鄉情﹐普通人的一雙眼﹐也能看到天涯也能看到地角﹐天地間總見兩條柔韌的飄帶﹐字跡飄逸而又遒勁---上聯記敘着自己追求和珍惜着自由﹐那怕追尋到天涯﹔下聯述說着自己踏實又頑強﹐在地角也能營造花園。
你呀---我親愛的朋友﹐真不枉此生靜在海角天涯﹗
(注﹕本文原以“天涯留鴻爪 地角催花朝”之名發表在〈時代報〉時代文苑-1996年8月15日﹐實為感謝文友餽贈下聯而作。我曾出上聯﹕“文弓筆箭天涯鴻爪”﹔墨爾本老戴維﹑華坨﹑夏洋﹑汪雲飛﹐悉尼武夫﹑徐希嵋﹑西澳西沙﹑坎培拉趙新龍等文友施予下聯﹐依次為﹕“苑奇林秀海外墨跡”“苑香社火海角龍鱗”“苑幽舍雅在水一方”“苑畔庭前萬里情思”“苑留萍蹤故覓鄉跡”“苑盛刊誠海角燕泥”“苑影墨竹海角雁劃”“苑花藝卉春華秋實”等等。後以〈域外的歌〉歸入“澳洲的童話”。)
灰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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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童話)
進生
羅可‧莫里斯正在一心一意修整自己的草坪。割邊機嘰嘰地響着﹐飛速旋轉的刀片齊齊割斷了越界蔓生到水泥路上來的草莖。陽光照耀着的平常極了的週末﹐時間大把有的是──這當兒卻出現了一個瞬間﹐雖然以後多少次回想當時的情景﹐莫里斯仍然不能夠說出那連貫的整個過程﹐唯一清楚的是﹐他曾忽然從眼角的餘光裡捕捉到迅猛地向自己撲來的一團黑影﹐大驚之時不及細想就本能地揚起手中的割邊機擋去﹔──頭頂心掠過了一股勁風﹐手感覺到切邊機碰上了什麼。扭頭看天空﹐一隻大鷹正掠高而去﹐幾片黑色的羽毛搖搖擺擺地在眼前下墜着﹐過去彎身檢起﹐才明白剛纔險些受到老鷹的攻擊﹐弄不懂一瞬間竟會有這種飛來的怪事。草地已經割完﹐只要掃乾淨就可以了。他關閉掉切割機﹐院子一下子靜悄悄的﹔他困惑地又向天尋覓﹐鷹去已成一個黑點﹐凝神審視四週﹐院子裡也沒有什麼異常﹐但感覺到週圍似有另一種凝視﹐所以目光觸覺到它時﹐他並不意外。一隻鴿子﹐灰色﹐大而健碩得異乎尋常﹐安靜地棲息在枝葉的陰影裡﹐兩隻鳥眼瞅着他。它胸脯寬大﹐毛色純淨﹐安祥的樣子足以使莫里斯打消了湧上腦際的第一個念頭﹐他聳聳肩轉過身去。傍晚時分﹐他又看見這只鴿子站在後院的蘺芭上﹐純淨的灰羽﹐眼睛象兩粒深色的點﹐凝然同他對視着﹐仿彿有着同樣的好奇。它的背上有一抹爍動的殷紅。羅可‧莫里斯調轉眼睛向一邊看﹐鄰居屋頂的暗瓦上方是一片明麗的落霞。鴿子﹑籬笆﹑鳥眼﹑晚霞﹐他心裡感動了﹐想﹕真美。
他轉身進屋又出來﹐扔下麵包碎片﹐灰鴿是否動了動﹐他不敢確定﹐但沒有飛下來...暮色悄悄掩上來了。後來他在屋裡﹐隔着玻璃窗﹐依稀還能看見草地上那幾個小白點的麵包片。
一連幾天﹐他都看見這只灰鴿﹐他都扔下麵包碎片﹐卻引來了零星的鸚鵡喜鵲﹑鴿子麻雀。而灰鴿在院子上方盤旋﹐暮色掩上來時就飛走了。
他執着地每天撒下一些麵包屑。說不清期待什麼﹐或者是想看到灰鴿總有一天會接受他的好心施予。每次﹐細節會有不同﹐但這只灰鴿從不飛落草地啄食﹐它只是蹲踞在樹梢或籬笆上﹐或者久久地在他眼前飛﹐然後在某一個時刻﹐悄然不見了。有時﹐群鳥散盡﹐它卻獨留直到夜幕降臨小院沉靜﹐黑暗裡再無法辨別出它那灰色的形體。遇上雨天寂寥或者風暴﹐天幕上的景象崢嶸陰森﹐群鳥不見蹤影﹐他心神不寧﹐感覺空落落地﹐這時卻有把握等待着這只灰鴿的到來﹔雖不能從雲團的飛短流長中捕捉到它﹐卻知道只有它會如赴約般飛來﹐雙翅無聲﹐掠過風掠過雨﹐仿彿那姿態裡藏着隱密的宣示。為什麼﹖他說不清﹐因它是只鳥﹐除了喂養這個途徑﹐沒有其它可以溝通的道。
莫里斯先生的樂善好施﹐招引來了大群鳥﹐這就夠了﹐也使他興趣盎然。他滿足于每當落日西沉﹐西天燒起霞彩時﹐置身于各色鳥群的飛起飛落中﹐那是何等的喧譁快樂﹗
沒想到週圍的小街鄰居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地區部門寄來信函﹐表達了群鴿給附近居民帶來嚴重騷擾的關注。信裡寫道﹕我們很欣賞你對野生鳥類的關懷﹐但是你的喂養﹐已經吸引了活躍在附近工業區﹑商業區的鴿子的注意﹐是它們成了你喂養的主要對象。地方政府已經收到來自你居住的街道居民的許多投訴﹐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鴿子棲息在屋頂﹐鴿糞弄髒了整條街的屋瓦﹐並寄生出討厭的小蟲﹐鑽進了天棚﹐污穢留在人家的後院草坪﹐人們為晾晒的衣服擔懮﹐為蔥綠的蔬菜心疼﹐需要更勤地沖洗汽車﹐還失去了黃昏的安寧.....
難道大自然裡可愛的鳥兒就不能喂麼﹖他不過是把本來應該倒進垃圾箱的食物殘渣派了有益的用處而已﹐難道這有什麼錯麼﹖羅可‧莫里斯象丟一片吃剩的麵包片般將這類信扔掉了。
然而這些信接踵而至﹐最後竟然法院出了傳票﹐是地方政府告到了法院。他們請了律師﹐在廳堂上還放了他每天喂養時的錄象。一次次的出庭答辯申辯﹐最終變成欠款單擺在垂頭喪氣的羅可‧莫里斯先生面前。
官司造成的損失使羅可‧莫里斯先生吃驚。羅可‧莫里斯先生並非富有﹐他停止了喂養﹐開始哄趕鳥群﹐拒絕它們的造訪。可鳥群依然黃昏按時飛來﹐它們棲息在屋頂﹑院落裡的樹枝﹑籬笆﹑草地上﹐瞅着暴躁的莫里斯先生﹐自在地嘰嘰咕咕﹐響成一片。它們無視人類的出爾反爾﹐無視小街居民的喧囂報怨﹐嘰嘰喳喳議論關心着它們自己世界裡的事情。怨恨越積越深。
莫里斯先生一愁莫展﹐開始沉思。點點滴滴﹐莫里斯先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逐漸把自己眼前陷入的困境跟灰鴿的角色聯繫起來。
他開始憎惡警惕地打量起灰鴿。小院裡沒有了人類食物殘渣的誘惑﹐鳥群中灰鴿就不再顯得卓然獨立和特別。雖然羅可.莫里斯先生依然能將灰鴿區分出來, 那僅因為它的體大﹐而不是從前的那種孤傲肅然。他憤憤地領悟到﹐自己從一開始其實就是灰鴿逃避鷹追擊的替代品﹗也不是因為喂養﹐鳥才天天來此聚會﹐原來是這個精靈將厄運帶來他的後院﹗使他成為街坊鄰居議論討厭的對象﹐為了它們的選擇﹐他需要聽取輕聲軟語的規勸﹐接受巧妙的羞辱﹐損失大筆金錢。它們毫不檢點﹐弄髒了整條街的屋瓦﹐遍灑污穢﹐坫污晾晒的衣服﹐將糞便留在人們的車身上﹔日復一日干下壞事﹐逍搖法外﹐留下惡名卻讓他承擔﹐把他置于可憐而無助的境地﹐還一味要將這場把戲延續下去﹗它們可知道﹐人們指責說﹐是莫里斯先生邀請來的﹐就該莫里斯先生想法把它們請走。莫里斯先生告訴它們多少遍了﹐可它們從來不聽﹗天哪﹐老天怎麼不睜眼看看﹐他在蒙受不該有的不幸﹗
莫里斯先生祇得告訴法官﹐他本意喂養的是花園裡的螞蟻﹐它們勤快善良﹐從不製造噪音﹐但是這些鳥群實施了搶劫﹗法官說﹐制止這種搶劫不在他的法律管轄範圍﹐他卻詰問莫里斯先生﹐為什麼要一再製造出這種“搶劫”呢﹖他們有錄象為憑﹐錄象裡﹐是被鳥兒族擁着的正在快樂拋灑麵包片和薯條的莫里斯先生﹐卻找不到一隻看得見的螞蟻﹗更不幸的是﹐在所有肇事的團伙裡﹐只有莫里斯先生正好落在法律管轄的範圍內。法官同情地在私下裡說﹐如果莫里斯先生是只鳥﹐或象螞蟻一樣在錄象上不出現的話﹐他一定會一視同仁﹐不發傳票給他的。
報紙上﹐那些唯恐善良無助的人如莫里斯活得太幸福的耍筆桿子的﹐都昧着良心說是莫里斯先生的嗜好驅使整條街道瘋狂﹗沒有人體察仁慈的莫里斯先生正在倍受天性和良心的煎熬。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多少次祈禱要這精靈遠遠飛開再不回來﹐難到過份嗎﹖他已經停止播食喂養﹐一再威嚇驅趕它們﹐這難道還不明白嗎﹖他施善心從不奢望得到報答﹐但也不能容忍恩將仇報﹐難道不對嗎﹖
......他睜開眼睛﹐看着已經自動關閉上的一隻巨大的容器。這是他的精心傑作﹐顯示了他的果決和堅強。鳥兒小小的翅膀怎能擋住人類設計的強大抽風機﹗裡面囚禁了多少作惡戲弄他的小靈魂﹐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初戰告捷擒住了那隻灰鴿。他依然清晰地記得灰鴿最後的時辰﹕它奮力扇動兩隻大翅﹐頂着強大的吸力﹐遮擋着同伴﹐讓它們利用一線時機逃離開死亡。它越來越接近吸口﹐但它堅持着﹐奮力扇動着兩翼﹐直到最後幾下來自弱小者的身不由己的撞擊﹐才結束了它最後的抵抗。在那一瞬間﹐莫里斯先生曾感覺到自己內裡仿彿一下子成了一座空洞的殿堂﹐只有那股旋風裹着灰鴿在迴蕩。他鎮靜下來﹐將汽車的排氣管插入預留的接口﹐就坐進車發動了馬達﹐在隆隆聲裡竭力不去想那些掙扎着的鳥兒的命運﹐祇想着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他要用行動向同類證明﹐為了他們遠非公正的指責﹐他可以挺身而出﹐從這些討厭的鴿子中奪回小街的清潔和黃昏的安寧﹗
他懷着平靜的心情等着那個時辰。他打開巨大的容器。一片死鳥。風翻動細小的羽毛﹐每一片掀起的羽毛下﹐都露出死鳥的一隻眼睛﹐密密麻麻瞠視着人類。他忽然猛烈地翻動起來﹐然而灰鴿不見了﹐象隱身似地消失了﹗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難道...?他費力回想着又堅信着自己不會看錯的眼睛......他忽然又看見這只鴿子棲息在後院的蘺芭上﹐純淨的灰羽﹐胸脯寬闊﹐ 眼睛象兩個深色的點﹐背上有一抹爍動的殷紅。.....空洞的殿堂裡那股風又無聲地迴旋起來﹐灰鴿的兩翼﹐奮力扇動出悠長的弧。
.....垃圾車開來了﹐清潔工從監視鏡裡觀察着。羅可‧莫里斯先生的垃圾竟是傾下的一大堆各色各樣的死鳥﹗ 那機械臂舉着倒空了的垃圾桶停在空中﹐仿彿驚呆了﹗地方報紙上關於這條街的人鳥官司經年已不是新聞﹐是可憐的莫里斯走頭無路這樣幹了﹗難道還能讓他雪上加霜嗎﹖清潔工嘆了口氣﹐按動鈕﹐將空垃圾箱輕輕放下﹐開車拐過街角走了。
不久﹐在原來屬於羅可‧莫里斯先生的後院裡﹐ 出現了一頭壯實的大黑狗。小街很快適應了它突然爆發的威嚴吠聲和莫名的嗚咽。這吠聲那嗚咽﹐在暗夜裡﹐格外顯得深沉和清晰﹐使小街上的人類感到受警衛般的心安。
愛麗絲石岩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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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正
這塊五彩的巨石﹐是從天而降﹑還是紛披着傾瀉的藍色浪濤拔地而起﹖70多億年了﹐她已經述說了多少故事! 那巨型的蜥蜴﹐伸縮着藍色的舌頭﹐還有強悍的棕色蛇人﹐累積了多少記錄﹖巨石有着恆古常新的夢想﹐常常地﹐便有着新的故事流傳。
人說﹐這塊五彩的巨石﹐是天地間一隻奇異的眼睛﹐她雄踞在江河海洋之畔﹑高崖之頂﹐沉默不語﹐多少年了﹐只用在聳入雲霄的鄰江峭壁上突顯的姿態﹐昭示着一個無可動搖的事實﹕她﹐輕盈地掠過了自然界的一切考驗﹐俯瞰審視着世界。
很難察覺﹐在她線條柔和質地堅硬的外表下﹐內裡﹐總蟄伏着一種流動的情素。它珍惜靜夜裡溫和的風聲﹑喜愛夕陽中的幾抹霞光﹐她祈盼週圍的世界充滿和平﹑充滿變化。
一天清晨﹐她真的被一聲聲陌生的鳴叫驚醒。這聲音象露珠般透明純淨﹐卻浸透着露珠沒有的主動精神。她閉眼凝神諦聽了好久﹐才低頭循聲望去。在身底下挑出的石坎下﹐蹲着一隻小鳥。黑羽﹐頸背有一片白﹐兩翅鑲着細細的白邊﹐黑亮的小眼睛瞅着天空﹐正唱着那首天地間的頌歌。她由不得心中讚嘆﹔從此目光常隨小鳥的雙翅一掠飄去崖下﹐依着流水嬉戲。當小鳥不久飛走後﹐崖頂恢復了的沉靜裡﹐開始滋生一種明確了的惆悵。巨石感覺到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已經開始﹐使她激動難安﹔常常不自禁地﹐她會俯首看看空空的石坎﹐那裡曾有過純情的生命鳴叫。
當幾陣寒風幾陣冷雨過後﹐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貼近地看到了生長着的綠芽和嫩葉﹐就長在坎下那岩窩窩裡。她曾擔心這棵苗會經不住岩石的抗拒和高寒﹐沒料到它竟能頑強地尋找細小的石隙﹐沉着地擁抱山體﹐自信地向外挑出枝杆﹐以巨石從來沒有見過的速度成長﹐一晃眼那冒上來的冠頂竟已同巨石齊平。引來了極樂鳥﹐踏在那樹冠頂。巨石滿腔欣喜地聽着那不同尋常的鳥同天空﹑綠樹的交談﹐冥冥中產生着感應。極樂鳥仰慕那奇異的五彩﹐它一縱跳到巨石身旁﹐輕輕地用喙叩擊石面。堅硬的鳥喙堅硬的石面﹐柔軟的羽毛五彩的條紋﹕它們彼此感動了﹔極樂鳥輕盈展翅在空中迴旋﹐巨石的心也象悠悠彈動的枝條﹐久久不平靜。當一隻岩鷹從寂寥的天空飛來﹐盤旋着在巨石頭頂落下它的雙爪時﹐她向鷹詢問。鷹告訴它﹐世界在快速變化了﹐因為出現了同樣五彩的人類。在巨石週圍發生的變化﹐包括它自己今天的造訪﹐都跟崖下那江河海洋有關﹕是人類沿着暢通的水道在挺進。人類的運動和他們的強大的好奇影響﹐已經在改變世界。難怪常常在飛來的鳥的嘴裡﹐見到奇妙的食物。巨石陷入了激動和期待的沉思中。
夾雪的巨風從天而降﹐圍着山體旋轉着﹐呼嘯着﹐它擔懮地從雪中露出頭﹐看着攪得天昏地暗的世界﹐擔心着那樹因扒不住岩壁而被風掀翻下崖去﹐崖下寶石藍般的水面又會常年冰凍﹐五彩的人類耐不住大自然的嚴酷沿水流撤退﹐只留給它從此難耐的光禿孤寒。
風雪過後﹐她睜眼一看﹐朝陽夕照依然于積雪的枝杆針葉上映出緋紅的光彩﹐滑翔的鳥翼上依舊閃着霞染﹐她輕輕舒了口氣﹐把視線投向那碧水潮流。
一艘白色的躉船﹐拋錨泊碇在岸邊。一隊迪斯尼的使者--快樂的小鴨們﹐搖搖ޖ
'5c農5c滑稽地走下跳板﹐呼啦啦奔向結冰的水面。又一陣新的喧譁﹐是一隊五顏六色年輕的人類﹐歡呼着奔下甲板。他們膚色不同﹐黑﹑黃﹑白﹐卻有着一樣明亮的眼睛﹑燦爛的容顏。
迪斯尼的鴨子們﹐在溜滑的冰面上搖搖擺擺地奔跑着﹐不時可笑地滑倒而跌跌爬爬﹔孩子們懼怕那薄薄的冰面﹐只沿岸奔跑。忽然一個調皮的孩子﹐有着蘭蘭的眼睛﹐金黃的頭髮﹐彎腰扳起一塊碎冰﹐一揚手朝鴨子們射去。冰片爍動着點點陽光﹐在江面上蹦跳着﹑磨擦着﹐帶起一串悅耳的脆響﹐躥入鴨群。一隻絨絨小鴨﹐勇敢地在一瞬間躍上溜冰﹐張起翅膀﹐嘎嘎笑着向前滑去。岸邊的孩子們﹐爭先恐後地飛出晶瑩透明的冰片﹐小鴨們﹐個個劫起冰車向前滑行﹐江面上是一片悅耳的聲響。
孩子群裡﹐有一個棕黑膚色的男孩﹐頭髮捲曲﹑鼻子寬大﹐沒有甩出冰片﹐卻沉靜地從懷裡取出一個“ Boomerang ”﹐ 只見他身子一側﹑臂膀一展﹐擲出飛鏢﹐--有驚呼聲起﹗那旋動着的鏢影劃着弧線掠過那隻最遠的小鴨。當男孩微笑着接住返回的飛鏢時﹐也同時捧住了騎在“飛去來”上暈頭轉向的那隻勇敢的迪斯尼使者。孩子們涌過來﹐歡呼聲﹑驚嘆聲四起。
遠處﹐小鴨們﹐蹬着冰片在返航。冰面下﹐是凍不住的奔騰流水﹑蘭天和飄動的白雲。江面上﹐是一片冰塊擦出的悅耳音符﹑迪斯尼使者的歡快和發自人類年輕心靈的喝采﹔他們的話語裡﹐有着不同的語音﹐卻描述着同一個世界﹐那就是關於宇宙和太陽﹑母親和大地﹐歌頌着世界的五彩﹐萬物如音樂般美妙的和諧﹑心靈的相互傾慕體諒﹐還有起伏久遠的山水﹐同樣起伏久遠的人類童年﹑青春和更輝煌的未來。
巨石遙遙地目睹了這一幕﹐她感到自己的心靈已無法安居在觀望的位置﹐開始脫出體外﹐要去跟那不褪色的生命之綠﹑跟那在勁峭的天風中鍛煉着的翅膀﹑跟那破冰遠航的白色躉船聯繫在一起。它羨慕迪斯尼小鴨﹐它渴望接近那有着可愛的不同膚色的人類。
不久﹐在江河海洋碧水潮流邊﹐出現了一塊巨石﹐以它質地忒硬﹑表面斑駮﹑色彩殉爛而驚動了人類。智慧老人趕來﹐仰視四週深邃的天空﹐仔細琢磨後斷定這是一塊隕石。它砸下來時用那熱情的小小釋放﹐熔化了地下的石頭﹐使它跟大地融成了一體。他斷言﹐這是吉祥世界的象征。
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從那億萬年壯麗的生命峰巔﹐縱身一躍而下的﹐為的是要同如寬鼻子男孩般有着神奇技藝的人類更近一些。而那隻極樂鳥﹐幾經週折還是找到了她。
或許﹐它果真是一塊隕石﹐輕盈地掠過了宇宙的一切考驗﹐象時間一樣永恆。
1997年11月
古老的銀鬃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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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朱文正
它誕生在群山之巔﹐離天只低一點的地方﹐那夜有十足的風暴和雷電。是一匹銀灰色的駿馬﹐搶在風暴前進入山洞﹐安全地給予了它獨立的生命。電閃的眩光不時地將它來到世間的第一場景從黑暗中奪出﹐而那轟隆隆仿彿就在頭頂炸開﹑又不息地遠遠滾去的雷聲﹐第一次向它預示了世界的廣大和“遠方”的神秘。它感激地躺在母親身邊﹐渾身濕漉漉的﹐等待着自己獨立站起來的那一刻。
它依傍着母親﹐細弱的身架迅速地吸納着大地新鮮的養份和感觸﹔它追隨着母親的蹄印﹐雙雙奔馳在高地青青的草原上﹔它們一起踩着輕快的午步﹐在雪地裡探尋深埋淺凍的根莖和草葉。就這樣﹐它神速地獲取着力量。朝陽中﹐它愛同母親一起站在山巔﹐看那浮在雲霧中的山象駿馬躍動時的脊樑﹐陽光鍍亮的雲翼象駿馬奔馳飛揚起的鬃毛。它前額下專注的眼神﹐卻總是超脫了那一刻﹐盯住雲盯住山又非常遙遠起來。仿彿有一道古老的陽光來自它的祖先﹐使它不懈地思索﹕風吹來的那邊是什麼世界?雲涌去的那邊又是什麼?誕生之夜聽到的轟隆隆仿彿就在頭頂炸開﹑又不息地遠遠滾去的雷聲﹐總在模模糊糊地向它宣示某種難解的宿命命題。
感覺到風溫柔地從身後吹來﹐銀色鬃毛分兩束從它前額披下﹐那眼就在鬃毛後凝神……它逐漸捕捉到了母親的另一種關注﹐--那是母親對一匹醒目的紅鬃馬的凝視。那真是草原上一團奔跑着的熱情﹑雪地裡衽b耀着的一團火。呵﹐這紅鬃馬﹐勇敢而又溫情﹐可它不是 KING﹗
那一幕終於發生﹐它成了見證﹕紅鬃馬向 king 提出了挑戰﹗
它懂得了怎樣叫着堅持戰鬥到最後一刻﹐它親眼見紅鬃馬終於曲起前腿無力地倒下﹐就是倒下了還用一隻溫柔而遺憾的大眼向上凝視着年輕的馬駒﹔血從頭﹑頸的傷口涌出﹐那是生命在慢慢離開軀體。許多嚶嚶嗡嗡的小生命趕來安排葬禮。它走近過去﹐低垂着頸子站在一旁﹐瞧那凝結在紅色鬃毛上的片片血跡﹐枸成了一種怪異的暗影。……山坡上一團奔跑着的熱情消失了﹐雪地裡閃耀着的一團火熄滅了。母親也不見了﹕就象被一陣風吹散了﹐就象一雲朵消失在藍天。
它已經長大﹐決心要去印證心裡那來自遙遠的神秘感應。它要去遠方追尋一個夢﹐探訪另一種神奇的生命。巨型針葉樹在地底虯曲盤根﹐高聳入雲的原生林筆立如峭壁﹐巨大的山谷形成風的通道水的流徑﹕山傾斜而下的盡頭有陌生而神秘的靈魂﹐那種生命更偉岸﹑友善而溫情。
為了開始命定的旅程﹐它需要了卻自己的第一個心願﹕它向 King 提出了挑戰。
……此時﹐整個世界仿彿凝縮成了眼前這直立而可怖的雄健身軀﹐高擎的在搏擊着的雙蹄﹐它的雙目怒張到極限﹐渾園黑亮的瞳仁﹐那鋒利如月牙似的眼白﹐無不透射出要賦予頑抗的強蠻生命以死亡的威脅。
King膽怯了﹐長滿白色圓斑的脖頸已經傷痕纍纍。恐懼產生的細微而不自禁的痙攣﹐使它的肌肉更僵直而無活力。遵循着明智的選擇﹐ King 退縮開去﹐四蹄着地﹐青色的鬃毛紛紛披落﹐它扭轉身軀頭也不回地竄開。身後﹐驀地響起一陣長嘶﹐顫音迴蕩﹐挾風應谷。
銀鬃馬緩緩放下高舉的雙蹄﹐在繃緊的皮膚下收縮着的堅實肌肉群仍然需要時間去舒緩強力的聚集。兩束銀鬃從前額蕩下﹐遮不住光芒四射的雙目﹐卻使它仿彿生就了兩對奇異的黑白相對的半月型豎眼。呵﹐這天地之間的銀鬃馬﹐勁骨豐肌﹐威嚴而年輕﹗
......它四蹄飛動﹐交錯地踩過卵石鋪陳的河床﹑濺過淹沒腳踵的小溪﹑掠過柔軟的草地......那飄忽迅疾的光影﹐穿過叢林﹐使枝葉沙沙響﹔飄過山峽﹐使峽谷蘭色的陰影裡ۡ
'7b現一道日光﹔它從霧中衝出﹐又融入霧裡﹔它飛過雪原﹐留下深深的蹄痕﹐去讓飄飄的新雪片掩埋……
它因為飢渴﹐ 駐足在乾涸的峽谷﹐尋覓着漸漸不見的水流。它揚頸審視着傾斜的岩壁﹐舔着細小的水痕﹑寶貴的涓滴。那水從高處岩石的裂縫中滲出﹐千辛萬苦曲曲折折流下﹐又滲入沙礙7b和石底﹐在不可見的地底黑暗裡彙聚﹐洶湧......它是如此驚訝﹐驚訝着充沛水量的重新出現﹗它快樂地沐浴在轟響着的瀑布近旁﹐在七彩的虹雲下﹐領悟着水的哲理﹐禁不住長嘯。那扑擊而下的水頭﹐是力量與膽識的撞擊﹐濺射出千萬點水片和震耳的轟鳴。它們蹦跳着﹑急濺着﹑衝撞着﹐重新彙聚成磅礡的水流﹐奔向它也要去的那一方……沿途﹐它相遇到各種各樣的生命﹐但沒有一種能藕合它心底那神秘的感應。它繼續前行﹐不捨地伴着日月的運行……
前方橫臥着一片純淨﹐卻有一種聲音。它遠遠地站在那兒﹐壓抑住心中的狂喜﹐沉靜地傾聽着﹕一個內心的聲音告訴它﹐躍下前面那斷崖﹐從此﹐這旅程會順遂得多……驀然回首﹐一條條大山就象水中浮游着的島﹐那水就是滾動的雲。這雲﹑這山在告訴它﹐是它﹑是它把來自亙古的感應終於付之了行動﹗
聽那一聲長嘶﹐它四蹄飛動﹐幻成了一道灰色的光影﹐疾射前去﹐一掠而縱下斷崖﹗斷崖啊﹐千丈深淵﹐刀劈似的揮落過多少生命﹗只有它才能有如此的一躍﹐落地有聲﹗懸崖下千姿百態蹲伏的岩塊應聲幻成千萬匹駿馬﹗……它穿過第一片積雪的叢林﹐被白雪壓彎的枝條紛紛抖落她們蘊積的情愫﹐幻出了奔騰的馬群﹗……就這樣﹐它率領着清新鮮活的同胞來到了堆積着岩塊的平地﹐--那有更高的生命﹑使自由有更多色彩的地方﹔又廣闊地散佈開去﹐象水流的沒入地表﹐消失在遼闊的草原﹑新的起起伏伏的山谷﹐成了同另一種心靈相伴的朋友。……而它卻消失了。
傳說﹐它曾一直向前奔到雲兒飛起的地方﹐佇立在大海邊﹔一層層細碎的浪花親昵地涌到腳下﹐使它偶爾輕輕抬起一足﹐瞧海水滲入柔軟的細沙﹔它不斷地頜動着鼻孔﹐嗅着帶咸味的風﹐聽憑這風吹干披毛上的汗珠﹐感覺着與海相聯的世界的活躍清新﹐於是向着海面沉靜地眨動着繼承自母親的那雙溫柔的黑色大眼……又有傳說它回到了原來的高山之巔﹐很快地贏得了最高的尊崇……常常有小馬駒﹐站在清晨或黃昏的山巔﹐凝視着腳下的世界﹐--鬃毛分兩束從前額披下﹐那眼就在鬃毛後凝神﹔一道古老的陽光來自它的祖先﹐使它成了自由的精靈﹕山傾斜的盡頭堆積着岩塊的平地﹐那裡有親近的靈魂﹐那種生命更偉岸﹑友善而溫情﹐在隱隱地呼喚自己去追尋。
從此﹐它族類的感應裡有了行動的烙印。強勁的四蹄交錯地擊打着崇山峻嶺﹐鬃毛飛揚……
雲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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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進生
30多年前﹐她是什麼模樣﹖面如朗月﹐眼含星光。那時﹐她想飛翔﹐那時﹐是夢想成真的時代。
一隻鋼鐵的大鳥﹐綴着五星﹐溫順地匍伏在她的腳下。
人問﹕小姑娘﹐上了天怎麼下來呀﹖她說﹕我踩着雲霞﹐一朵朵地跳下來﹗
第一次踩住的那朵雲﹐是朵潔白的雲﹐就象一朵巨大的絹花。她揮揮手﹐招呼走了那鋼鐵的大鳥﹐就駕起雲兒飛翔。她要好好地俯視大地的錦繡。
山嶺綿延﹐這裡那裡是苔蘚似的綠和微黃的蒼褐色塊。幾處紅褐色的丘錐﹐光禿得醒目。低空有幾朵孤單的雲﹐似山谷中昇起的炊煙﹐昇起後不想動了便沉思地懸停在那裡。山腳下﹐稀疏散佈着火柴盒似的房屋建築。有飛鳥悠悠﹐平坦處﹐良田美如畫。
她由衷地讚美地上的路﹐它們網住了山嶺﹐象河流一樣﹐成了大地的筋絡﹐沒人能夠一個人去度量它。常常地﹐她目光停留在裸露而鋒利的山﹐凝視着還分明蜿延着的那一線淺色﹐那斷斷續續透露出的頑強。路啊﹐....她忽然喃喃地說﹕有人就有路﹗
她聽見自己在心裡喊﹕“媽媽﹐這世界多麼美好﹗”
她渴望立即返回大地﹐那裡也該留下自己的足跡。
飄來一朵彤雲﹐鑲着高7b亮的邊緣。
那雲紅得濃郁﹐紅得奇異。紅的色彩啊﹐隱藏着使人心臟悸動而又難以言傳的某種東西。她縱身躍下去。
雲裡﹐包裹着一片渾厚的熱浪。紅色的霧﹐象風那樣在翻卷。她竭力朝前眺望﹐她努力朝前走﹐卻突然沒有了上下的感覺﹑也找不到前進後退的參照物。還好﹐感覺到了腳下的堅硬。她踏實了﹐心裡着實一陣驚喜﹕紅雲裡有着土地﹖
那土﹐是一片黃土地﹐厚實而潤濕。白色的水汽蒸騰﹐輕輕柔柔地升空﹐消失在灼灼逼人的熱浪裡。從黃土顆粒那看不見的千萬縫隙裡﹐深濃的紅色在一絲一絲地冒出﹐帶出來千年的一股土腥味。起初﹐她靠屏住呼吸去迴避﹐卻無法久長﹔她惶恐地感覺到﹐土在失去它的脂膏﹐漸漸地乾ڼc起來﹐她心悸地轉過身去﹔--背後已經是一片荒原﹕只有紅色還在從四週滲出。世界出奇地靜﹐不見飛鳥﹑聽不到雞犬之聲﹐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有些驚慌﹐奔跑起來﹐希望能遇上另一個行人。
人啊﹐你在哪裡﹖
她沉默地奔着﹐只聽到自己的足音。然而透過紅色的霧氣﹐在她視野的深處﹐是一片柔和廣大的雲的原野﹐那零散地戳出雲層來的深褐色的山巔﹐象堆雪的盆景中的尖尖瘦石。一片純淨﹐亮得耀眼﹐引導心裡浮起一種感覺﹐純潔得象那一片白雲。她渴望回到這一景象去。
她突然停了下來﹔前面﹐突兀地出現一棟怪異的建築﹐象是用骯髒的厚紙糊就的巨房﹐在天空顫栗的火紅背景上顯得古怪而可怕。走近了﹐還能從紙的縫隙裡看出那原是一棟紅磚的小樓。現在被大字報整個糊住了﹐看得出迭三壓四的一層層的紙﹐那結塊的漿糊。。紙上話語一句比一句沉重﹐句句比刀鋒利﹕那是威脅﹑詛咒和權威的宣判......最大的幾個字上打着紅叉叉--那大概就是此樓的主人了。整個建築散髮着一種墳墓的的氣息﹐仿彿整個原野體現的思想就這樣概括地聳立在那裡了。
她努力抑制住不祥的預感﹐從那被仔細涂上白漆卻又破碎了的玻璃窗望進去﹐原來是一間學者的書齋﹐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卻空空地沒有一本書。書桌上﹐有一張紙﹐白紙﹐中間一枝筆。紙上沒有一個字。紙面上卻浮着一抹紅雲﹐微微抖顫着﹐象懸浮着的一灘還沒凝固的血。
1.
死一般的寂靜﹐完全不該是人世間的場景。可這裡分明有過雜沓的人群﹐有過激烈莫明的騷動和衝突﹐曠原裡的零亂證明着這一點。然而那一切有生命的都消失了﹐仿彿從雲層裡墜落掉了﹐只留下了這棟用紙整個糊住了的﹑滿是血紅的“X”的樓房。紙的飄帶無聲地舞動著。她恐懼地環顧四週。她感覺到了孤獨和被世界的遺棄。
可這是為什麼﹖
滿世界是那些破碎的紅雲片﹐不斷地自行拼合着模模糊糊的圖案﹐又不斷地自行毀壞。仿彿一切場景的誕生﹐就是為了即逝。彤雲深處﹐顯得黑暗而曖昧﹐沒有邊際也沒有輪廓。
她清楚地知道﹐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不為什麼自己卻已經衰老得無法越過這片荒原。她不知道﹐迴轉身去﹐是否能夠走出去﹕雲的邊緣總該有出口。她必須返回那真實的大地﹐回到那個原點去﹐站在那裡再想未來。
她看見了一朵烏雲。烏雲裡亮着閃電﹐還有隱隱傳來的雷聲。
她一向同黑色疏遠﹐她不喜歡黑色有的那種凝重﹐可極目四眺﹐唯有烏雲最接近大地﹕因為它的沉重﹗
她驚喜自己還能想起久遠了的一種感受﹐一個極其簡單的真理﹕雲黑的地方纔會有雨水﹐有水的地方纔會有生命。隱隱的雷聲傳來。“終於聽到聲音了﹗”她狂喜地喊到。
她縱身一躍﹐裹進一團烏雲。感覺到水汽的滋潤和清涼﹐雲裡的霧氣竟遠比設想的輕盈和透明﹐甚至並不遮擋她俯視大地的視線。
世界又變得清晰了﹐她又可以看到天邊。
她看見一座紅色的島嶼﹑巨樹和一個圓形的廣場﹐有位老人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不斷地扔着麵包屑。廣場上棲息着鴿群﹐飛起飛落。她凝視着那使人心寧靜的小生物﹐卻看見一片向上瞅着的小眼睛急速迎來﹐越來越大﹐她知道自己要跌進一個瞳孔中去了﹐只是說不准是哪一個。天哪﹐千萬別壓到它們﹗她墜落了下去﹐一剎那裡﹐四週是成千上萬在扇動着的小小翅膀﹐一片澎湃的聲浪突然沖進她的耳鼓﹐而那羽翼和羽翼掀起的風﹐托着她﹐使她穩穩地降落在廣場中央。她站在那裡﹐四週是鴿群﹐飛起飛落﹐咕咕叫着。
長椅上的老人和善地望着她﹐微笑着﹐友好地指指天上的雲彩。
她點點頭﹐領會着老人善意的問候﹐便走了過去。
她說﹕“我真愛這降落時看到的第一景象﹕您﹐一位老人﹐坐在長椅上﹐手拿麵包圈﹐喂着飛起飛落的鴿群。這多像我小時候聽媽媽講的童話啊﹗”她忽然有些臉紅起來。
“這之前﹐我一直不清楚自己不安地追求着的生活該是怎樣的﹐現在我明白了﹐她必定和這一景象聯繫在一起﹐那裡應該有這樣的一頁...”
老人微笑着﹐仿彿在用他的整個人生閱歷傾聽陌生婦女的心聲﹐他說﹕“請坐下吧﹐夫人﹐你一定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了﹐它不會比我所走的短...”
望着眼前的鴿子﹐他祥和而又沉思。“在我坐在這把椅子之前﹐我也奔波跋涉﹐有過艱難的時光﹐那是工作﹑工作﹐為了眼前的這一切...”
“工作﹐”她忽然說﹕“我不怕工作﹐我可以干任何事。。”她止不住抬起頭---老人循着她的視線﹐看到了祥和的人群﹐安然的巨樹﹐整齊而又錯落的五顏六色的童話般的房屋和幅射出去的街道。他關注地打量着眼前的交談對象﹐輕輕地說﹕“當然﹐”他又聳聳肩膀﹐說﹕“讓我想想﹐或許我能幫你一點什麼的...”
她忽然看見一條長街﹐滿街是來往急駛的汽車﹐兩旁的空空的人行道﹔她看見自己吃力地走着﹐目力所到之處﹐只有她這一個步行者...她感到了一種陌生﹑一種不平﹑一種氣奈。可她繼續走着﹕上坡﹑下坡﹐布里斯本起伏的丘陵﹑起伏的人行道啊﹗
她看見一片果汁汪洋﹕桔子水﹑柚子水﹑菠蘿水﹑胡羅卜水...五顏六色﹐還有原裝的麥片﹑白色的牛奶﹑噴香的米花﹐煎牛排﹑香腸﹑黃油﹑果醬﹑烤麵包﹑黑咖啡...都要給每位客人準備好呵﹐--她忙碌着...
她走進一間間客房﹐換着一床床的床單﹑枕套﹐還要起早收取客人的浴巾...她猶豫地輕輕敲門---天哪﹐但願客人脾氣好﹗
洗﹑洗﹑洗...浴室﹑廁所﹑茶壺﹑茶杯...她臉上流着的是淚水還是汗水﹖那洗地毯機多沉重啊﹗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過﹐停下來﹐同情地搖搖頭...
...灌腸。工作服﹐系着圍裙﹐戴着帽子﹐還有耳塞﹑水靴。她是新手﹐卻動作和諧﹐速度飛快。檢驗員滿意地用尺子測量着...季度車間發的紅包...心懷妒忌的白種女工﹐漫不經心地扔過來一團肉餡﹐在水桶裡濺起冰冷的水珠...那一掛掛香腸多重啊﹐她吃力地將它們掛到鐵架車上﹐心裡唸叨着小時候媽媽的話﹕“出力長力﹗”...出長力啊!她掛着﹑掛着﹑掛着...
一下﹑一下﹑一下...多少下了啊﹖記不清了...有人在數......200﹑200﹑200...200下﹗......心率200下......可以聽見醫生的聲音穿過團團飄動的雲---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穿過空間﹐向她迎面而來。為什麼﹖為什麼心率200下﹖...危險﹗誰﹖我嗎﹖....她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四週靜悄悄的﹐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她不由得恐慌起來.....當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週圍站着幾個醫生。
那是天使般的眼神啊﹗
......她如釋重負﹐放心地睡着了。
忽然﹐她發現自己又站立在一朵白雲上﹐那雲舒展着﹐平平坦坦托着她。那不是雲﹐那是一卷白紙﹐風將它攤開了﹐攤開在她的腳下﹐而她赤着腳﹐腳心裡感覺到一種愜意的涼爽。她想尋找一枝筆﹐卻讓另一個念頭牽動了---她仿彿耽心着會踩破紙似地輕柔地走着﹐眼睛凝視着前方。走過的紙上﹐她的腳踵抬起處﹐現出了黑色的字行﹐娟秀而莊重﹐整整齊齊地﹐象士兵列隊跟着她走。
人們看到﹐在她平靜明亮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漸漸凝聚起來的驚奇神氣﹐她甚至開始---微笑了。
天邊極遠處﹐雲海裡陡立起更白的雲壁﹐一片純淨﹐亮得耀眼......
烏鴉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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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進生
一隻黑色的鳥﹐一隻烏鴉﹐從空中斂翅降落到這座院子裡的一棵桑樹上。這是它鍾愛的所在。前院是一棟漂亮的房子﹐後院幽暗寧靜﹐最具氣勢的就數這棵桑樹﹐陽光都很難穿過枝葉到達地面。它棲息在密葉間﹐可隨意啄食到小小的桑椹。陰影婆娑﹐院裡少有人走動。已經多年了﹐烏鴉成了院裡最經常的訪客。
有滑門移動的聲音﹐一個陌生人出現在後院裡﹐隨意﹑自信地走動着﹐環視着院子裡的一切。現在他站定在桑樹下﹐審視着葵7d下荒蕪的地面﹐它使得不遠處的小小草坪顯得衰落殘缺。他抬頭凝視頭頂龐大的樹冠﹐目光穿過枝椏和烏鴉相遇。烏鴉面對那微皺的濃眉﹐坦然地長哦一聲﹐鎮靜地調轉頭去﹐啄食起身邊瘦小帶青的桑椹。它一向認定這兒是自己的領地﹐無須注意底下這個陌生人。
鄰院傳來招呼聲。他們隔着籬笆相互介紹﹐熱烈地交談。他們談起平坦的青青草地﹑四季交替的花卉﹑果樹﹐後院裡的辛勞和欣喜。懶洋洋裡﹐烏鴉卻捕捉到了隔壁主人的建議﹕砍掉那棵糟糕的桑樹﹐它只會招來討厭的烏鴉﹗烏鴉原想報以憤怒的鳴叫﹐卻因桑椹吃得太飽﹐已漸漸打起盹來。
夢中﹐它聽見鋸木的聲音﹐斧砍的聲音﹐它聽見樹枝折斷倒地的聲音﹐垃圾車開來又開走的聲音﹐它還聽見頭啃地的沉悶聲音﹐種子均勻撒入土裡的悅耳沙沙聲﹐霧狀的水在噴﹐仿彿能感覺到那道強烈的陽光﹐在透過久暗的土層﹐催動着草莖﹑新葉。它聞到陣陣幽香﹐它還聽見割草機的吵鬧聲。在更深沉的夢裡﹐它發痕7b自己棲息在唯一的老枝上﹐高高地陪伴着數片黃葉﹐孤零零地真使它有點驚慌﹐它卻又被桑樹新奇的變化所吸引。四下裡新的強勁而有彈性的枝條在長﹐在綻出新葉﹐又開出許多黃綠色的柔荑花序﹐轉眼結出桑果來﹐由青轉紅變紫。那色澤﹑那可以憑空喚起的滋味﹐使烏鴉在夢中﹐也不由得嚥了口口水。
驚異使它睜開了眼睛。烏鴉小小溜圓的眼睛仿彿就緊貼着陌生人含笑的眼--那人正仰頭沉思地凝視着它。一剎那間﹐它有些惶遽﹐因為週圍的一切都變了﹐它鍾愛的這棵桑樹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那鋪天蓋地的形像縮減了﹐幾根死去多年的枯枝和一些雜亂的枝杆已被切除﹐高高的主杆也被截去一截﹐新枝奔放有序﹐片片桑葉透出新鮮色彩﹐桑椹醒目地垂掛着。陽光已經不受阻擋地灑向地面﹐樹下那偌大的方圓裡﹐早已不是寸草不長﹐而是茸茸的綠茵和相鄰的草地連成了一片。變了﹗所有的植物都有一種新的光彩。旁邊那棵果樹﹐樹冠也疏落有致﹐新添了人工修整的痕跡﹐樹下乾淨﹐再不是一地永遠長不大的被鳥啄落的殘果。
一陣風過﹐捎來一陣細聲細語﹕
“烏鴉大哥﹐我們是老鄰居的﹐雖然從前你無法看見我。我細小的莖杆多少年掙扎在那殘磚斷瓦底下﹐掙扎在不見光的陰影裡。主人發現了我﹐心疼地把我們彙聚在一起﹐現在我們有陽光有養料﹐就有了健康的面貌。瞧見我們了嗎﹖”
烏鴉循聲望去﹐是一叢蓬勃翠綠的奇異植物﹐細小的莖﹐呈鱗片狀的葉子﹐儀態典雅。它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美妙的小東西﹐也確實不知道它們的名兒﹐烏鴉有些難為情﹐不知該怎麼回答。它壓下湧上嗓子的哦吟﹐又一次環顧這面貌一新的院落﹐垃圾被清理﹐陰暗已被剔除﹐霸道的伸展得到制止﹐生存顯示出和諧﹐生機在蓬勃。它感覺到﹐它棲息的這根唯一的老枝﹐在新的環境裡觸目地顯得不協調﹐為什麼還保留它呢﹖烏鴉忽然記起﹐自己那個夢就是在那老枝上做的。它有些遺憾﹐有些感激﹐也有些明白。它用眼睛尋找新主人﹐陌生人不見了...它想﹐它應該提醒他。
它忽然振翅飛起﹐留下那根老枝﹐一邊大聲哦唱一邊留戀地繞着院子飛。
滿院的新綠都聽懂了烏鴉的歌。那蓬新生的小東西解說道﹐烏鴉唱得是﹕老屋換了主人。好啊﹐快快安排﹗
烏鴉真的是這個意思嗎﹖再問問桑樹﹐再問問那桑椹。
1997年2月20日
該作品發表在中央日報【世界華文週刊第二一七期】及東華時報【文學系列】版1997.11.7日。
冰峰玫瑰
..........
(澳洲童話)
朱文正
該離開營地﹐實行最後的突擊了﹔她凝神注視着不遠處的頂峰﹐竭力不去想底下那面雪坡。她的一隻手伸進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玫瑰﹐莊重地別在自己絨絨的帽沿上。天藍得澄明﹐沒有一絲風﹐她拄着冰鎬﹐戴着護鏡﹐登山靴踩出一串破殘的雪窩﹐緩慢而堅定地行進在藍色的冰塔間。此時﹐一向堅實可靠的土地﹐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印象﹐那印象通過幾千米厚的冰雪﹐踩在腳下﹐卻吝嗇地不給她那種可依靠的感覺。她只能聽見四週的冰錐﹑冰塔﹑冰牆在坼裂震響﹐威脅着要在一瞬間張開新的裂隙﹐或者整塊崩塌到那深不見底的隙縫中去。而那深沉的彷彿來自地心的噪音﹐象是預告整個冰川在蘊育一個不祥的災變。她審慎地選擇着每一步的落點﹐堅信着自己的經驗和判斷﹐心裡祇想着一個畫面﹕自己登上頂峰的一刻。
那一刻﹑那種景象﹐是從第一次沉默地眺望那雪坡起﹐她就開始期待了﹕那是兩重的期望﹑兩重的夢想。從此﹐她開始修築一條長長曲折的路﹔而那面雪坡﹐似乎永遠維持着當時的情景在耐心地等待﹐終於等到她從山腳一步一步﹑一個一個營地地攀登上來。現在﹐她就要經過這面雪坡了。她拄着冰鎬﹐審慎地跨出去﹑跨出去......前方雪地﹐突然滾動地隆起﹐就象在厚厚的雪層下﹐登山者在奮力揮動冰鎬﹐要掘出自己一樣。她一剎時怔住了﹐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眼睛卻透過護鏡立即捕捉到了一個奮力竄出雪層的人形。這人﹐初時的幾步像機器人﹐肢體殭硬﹐有點踉蹌﹐但隨着沾住衣裳的冰雪的抖落﹐那一舉一動立即顯出攀登的老練。奇怪的是﹐這人並不回身看她﹐只是沉着地向頂峰前進。熟悉的着裝﹐熟悉的身影﹐兩個印象重迭在一起﹐給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肺擴張收縮變得輕鬆了﹐肌肉也靈活多了﹐她想招呼一聲﹐ 話到嘴邊卻沒有聲音。她只略略加大一點步子﹐緊跟着先驅者。
前面一塊裸露的岩石。她異常謹慎而又沉着地翻越了過去﹐跟着轉身輕巧地拋過來一根繩。這一剎那﹐使她仿彿瞥見了鏡子中的自己﹐她沉靜地接受了這並不唐突的印象。
登頂的希望本來如同陽光一樣燦爛。可她卻在一塊岩石上滑倒了﹗這一滑啊﹐就是一連串的墜落﹗...難道宿命不可抗﹐雄心和夢想又要埋葬在深深的雪層下﹖.....在翻滾中﹐在揚起的雪塵裡﹐她無法看到另一個她是怎樣及時察覺到她的滑倒﹐怎樣神速地將冰鎬插進冰縫﹐又是怎樣將軀體整個壓在了那冰鎬上。她只知道自己終於揮動冰斧﹐砍進了山體﹐停住了身體的翻滾﹗再多一滾啊﹐往下就是千丈冰縫﹗她抬起頭往上看﹐看到的是一條拉得筆直的繩子﹐和她的回望﹗
當她倆重新站起來時﹐都清晰地看到了一朵燦爛的玫瑰﹐別在對方絨絨的帽沿上。
最後的攀登過去了﹐相機攝下了將世界踩在腳下的形像。後來有人問﹕是誰先登上那峰頂呢﹖她毫不猶豫地說﹕是她﹐我的先驅者﹗
又經過那面雪坡了﹐獨自一人﹐她向山下的宿營地走去。她知道﹐山腳翹盼的父親正滿懷欣喜。她告訴父親﹐她成ٶ
'5c地把那朵玫瑰留在峰巔了﹗
她再沒有回頭眺望那雪峰﹐但生平第一次輕鬆地想到峰下那面雪坡﹔她知道﹐就象兒時那一天﹐父親帶着她﹐來到山腰的營地時有過的默默眺望﹐父親正是透過那情景﹐在眺望着她﹗
(注: 在1997年﹐BRIGTTE MUIR 作為第一位澳洲婦女登上了
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
該作品發表在中央日報<世界華文作家週刊>第265期及澳洲星島日報副刊【浩瀚文思】(1997,11,20)。
雲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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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進生
30多年前﹐她是什麼模樣﹖面如朗月﹐眼含星光。那時﹐她想飛翔﹐那時﹐是夢想成真的時代。
一隻鋼鐵的大鳥﹐綴着五星﹐溫順地匍伏在她的腳下。
人問﹕小姑娘﹐上了天怎麼下來呀﹖她說﹕我踩着雲霞﹐一朵朵地跳下來﹗
第一次踩住的那朵雲﹐是朵潔白的雲﹐就象一朵巨大的絹花。她揮揮手﹐招呼走了那鋼鐵的大鳥﹐就駕起雲兒飛翔。她要好好地俯視大地的錦繡。
山嶺綿延﹐這裡那裡是苔蘚似的綠和微黃的蒼褐色塊。幾處紅褐色的丘錐﹐光禿得醒目。低空有幾朵孤單的雲﹐似山谷中昇起的炊煙﹐昇起後不想動了便沉思地懸停在那裡。山腳下﹐稀疏散佈着火柴盒似的房屋建築。有飛鳥悠悠﹐平坦處﹐良田美如畫。
她由衷地讚美地上的路﹐它們網住了山嶺﹐象河流一樣﹐成了大地的筋絡﹐沒人能夠一個人去度量它。常常地﹐她目光停留在裸露而鋒利的山﹐凝視着還分明蜿延着的那一線淺色﹐那斷斷續續透露出的頑強。路啊﹐....她忽然喃喃地說﹕有人就有路﹗
她聽見自己在心裡喊﹕“媽媽﹐這世界多麼美好﹗”
她渴望立即返回大地﹐那裡也該留下自己的足跡。
飄來一朵彤雲﹐鑲着高7b亮的邊緣。
那雲紅得濃郁﹐紅得奇異。紅的色彩啊﹐隱藏着使人心臟悸動而又難以言傳的某種東西。她縱身躍下去。
雲裡﹐包裹着一片渾厚的熱浪。紅色的霧﹐象風那樣在翻卷。她竭力朝前眺望﹐她努力朝前走﹐卻突然沒有了上下的感覺﹑也找不到前進後退的參照物。還好﹐感覺到了腳下的堅硬。她踏實了﹐心裡着實一陣驚喜﹕紅雲裡有着土地﹖
那土﹐是一片黃土地﹐厚實而潤濕。白色的水汽蒸騰﹐輕輕柔柔地升空﹐消失在灼灼逼人的熱浪裡。從黃土顆粒那看不見的千萬縫隙裡﹐深濃的紅色在一絲一絲地冒出﹐帶出來千年的一股土腥味。起初﹐她靠屏住呼吸去迴避﹐卻無法久長﹔她惶恐地感覺到﹐土在失去它的脂膏﹐漸漸地乾ڼc起來﹐她心悸地轉過身去﹔--背後已經是一片荒原﹕只有紅色還在從四週滲出。世界出奇地靜﹐不見飛鳥﹑聽不到雞犬之聲﹐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有些驚慌﹐奔跑起來﹐希望能遇上另一個行人。
人啊﹐你在哪裡﹖
她沉默地奔着﹐只聽到自己的足音。然而透過紅色的霧氣﹐在她視野的深處﹐是一片柔和廣大的雲的原野﹐那零散地戳出雲層來的深褐色的山巔﹐象堆雪的盆景中的尖尖瘦石。一片純淨﹐亮得耀眼﹐引導心裡浮起一種感覺﹐純潔得象那一片白雲。她渴望回到這一景象去。
她突然停了下來﹔前面﹐突兀地出現一棟怪異的建築﹐象是用骯髒的厚紙糊就的巨房﹐在天空顫栗的火紅背景上顯得古怪而可怕。走近了﹐還能從紙的縫隙裡看出那原是一棟紅磚的小樓。現在被大字報整個糊住了﹐看得出迭三壓四的一層層的紙﹐那結塊的漿糊。。紙上話語一句比一句沉重﹐句句比刀鋒利﹕那是威脅﹑詛咒和權威的宣判......最大的幾個字上打着紅叉叉--那大概就是此樓的主人了。整個建築散髮着一種墳墓的的氣息﹐仿彿整個原野體現的思想就這樣概括地聳立在那裡了。
她努力抑制住不祥的預感﹐從那被仔細涂上白漆卻又破碎了的玻璃窗望進去﹐原來是一間學者的書齋﹐書架一直頂到天花板﹐卻空空地沒有一本書。書桌上﹐有一張紙﹐白紙﹐中間一枝筆。紙上沒有一個字。紙面上卻浮着一抹紅雲﹐微微抖顫着﹐象懸浮着的一灘還沒凝固的血。
1.
死一般的寂靜﹐完全不該是人世間的場景。可這裡分明有過雜沓的人群﹐有過激烈莫明的騷動和衝突﹐曠原裡的零亂證明着這一點。然而那一切有生命的都消失了﹐仿彿從雲層裡墜落掉了﹐只留下了這棟用紙整個糊住了的﹑滿是血紅的“X”的樓房。紙的飄帶無聲地舞動著。她恐懼地環顧四週。她感覺到了孤獨和被世界的遺棄。
可這是為什麼﹖
滿世界是那些破碎的紅雲片﹐不斷地自行拼合着模模糊糊的圖案﹐又不斷地自行毀壞。仿彿一切場景的誕生﹐就是為了即逝。彤雲深處﹐顯得黑暗而曖昧﹐沒有邊際也沒有輪廓。
她清楚地知道﹐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不為什麼自己卻已經衰老得無法越過這片荒原。她不知道﹐迴轉身去﹐是否能夠走出去﹕雲的邊緣總該有出口。她必須返回那真實的大地﹐回到那個原點去﹐站在那裡再想未來。
她看見了一朵烏雲。烏雲裡亮着閃電﹐還有隱隱傳來的雷聲。
她一向同黑色疏遠﹐她不喜歡黑色有的那種凝重﹐可極目四眺﹐唯有烏雲最接近大地﹕因為它的沉重﹗
她驚喜自己還能想起久遠了的一種感受﹐一個極其簡單的真理﹕雲黑的地方纔會有雨水﹐有水的地方纔會有生命。隱隱的雷聲傳來。“終於聽到聲音了﹗”她狂喜地喊到。
她縱身一躍﹐裹進一團烏雲。感覺到水汽的滋潤和清涼﹐雲裡的霧氣竟遠比設想的輕盈和透明﹐甚至並不遮擋她俯視大地的視線。
世界又變得清晰了﹐她又可以看到天邊。
她看見一座紅色的島嶼﹑巨樹和一個圓形的廣場﹐有位老人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不斷地扔着麵包屑。廣場上棲息着鴿群﹐飛起飛落。她凝視着那使人心寧靜的小生物﹐卻看見一片向上瞅着的小眼睛急速迎來﹐越來越大﹐她知道自己要跌進一個瞳孔中去了﹐只是說不准是哪一個。天哪﹐千萬別壓到它們﹗她墜落了下去﹐一剎那裡﹐四週是成千上萬在扇動着的小小翅膀﹐一片澎湃的聲浪突然沖進她的耳鼓﹐而那羽翼和羽翼掀起的風﹐托着她﹐使她穩穩地降落在廣場中央。她站在那裡﹐四週是鴿群﹐飛起飛落﹐咕咕叫着。
長椅上的老人和善地望着她﹐微笑着﹐友好地指指天上的雲彩。
她點點頭﹐領會着老人善意的問候﹐便走了過去。
她說﹕“我真愛這降落時看到的第一景象﹕您﹐一位老人﹐坐在長椅上﹐手拿麵包圈﹐喂着飛起飛落的鴿群。這多像我小時候聽媽媽講的童話啊﹗”她忽然有些臉紅起來。
“這之前﹐我一直不清楚自己不安地追求着的生活該是怎樣的﹐現在我明白了﹐她必定和這一景象聯繫在一起﹐那裡應該有這樣的一頁...”
老人微笑着﹐仿彿在用他的整個人生閱歷傾聽陌生婦女的心聲﹐他說﹕“請坐下吧﹐夫人﹐你一定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了﹐它不會比我所走的短...”
望着眼前的鴿子﹐他祥和而又沉思。“在我坐在這把椅子之前﹐我也奔波跋涉﹐有過艱難的時光﹐那是工作﹑工作﹐為了眼前的這一切...”
“工作﹐”她忽然說﹕“我不怕工作﹐我可以干任何事。。”她止不住抬起頭---老人循着她的視線﹐看到了祥和的人群﹐安然的巨樹﹐整齊而又錯落的五顏六色的童話般的房屋和幅射出去的街道。他關注地打量着眼前的交談對象﹐輕輕地說﹕“當然﹐”他又聳聳肩膀﹐說﹕“讓我想想﹐或釭5c我能幫你一點什麼的...”
2.
她忽然看見一條長街﹐滿街是來往急駛的汽車﹐兩旁的空空的人行道﹔她看見自己吃力地走着﹐目力所到之處﹐只有她這一個步行者...她感到了一種陌生﹑一種不平﹑一種氣奈。可她繼續走着﹕上坡﹑下坡﹐布里斯本起伏的丘陵﹑起伏的人行道啊﹗
她看見一片果汁汪洋﹕桔子水﹑柚子水﹑菠蘿水﹑胡羅卜水...五顏六色﹐還有原裝的麥片﹑白色的牛奶﹑噴香的米花﹐煎牛排﹑香腸﹑黃油﹑果醬﹑烤麵包﹑黑咖啡...都要給每位客人準備好呵﹐--她忙碌着...
她走進一間間客房﹐換着一床床的床單﹑枕套﹐還要起早收取客人的浴巾...她猶豫地輕輕敲門---天哪﹐但願客人脾氣好﹗
洗﹑洗﹑洗...浴室﹑廁所﹑茶壺﹑茶杯...她臉上流着的是淚水還是汗水﹖那洗地毯機多沉重啊﹗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過﹐停下來﹐同情地搖搖頭...
...灌腸。工作服﹐系着圍裙﹐戴着帽子﹐還有耳塞﹑水靴。她是新手﹐卻動作和諧﹐速度飛快。檢驗員滿意地用尺子測量着...季度車間發的紅包...心懷妒忌的白種女工﹐漫不經心地扔過來一團肉餡﹐在水桶裡濺起冰冷的水珠...那一掛掛香腸多重啊﹐她吃力地將它們掛到鐵架車上﹐心裡唸叨着小時候媽媽的話﹕“出力長力﹗”...出長力啊!她掛着﹑掛着﹑掛着...
一下﹑一下﹑一下...多少下了啊﹖記不清了...有人在數......200﹑200﹑200...200下﹗......心率200下......可以聽見醫生的聲音穿過團團飄動的雲---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穿過空間﹐向她迎面而來。為什麼﹖為什麼心率200下﹖...危險﹗誰﹖我嗎﹖....她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四週靜悄悄的﹐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她不由得恐慌起來.....當她睜ܢ
'7d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週圍站着幾個醫生。
那是天使般的眼神啊﹗
......她如釋重負﹐放心地睡着了。
忽然﹐她發現自己又站立在一朵白雲上﹐那雲舒展着﹐平平坦坦托着她。那不是雲﹐那是一卷白紙﹐風將它攤隍7d了﹐攤開在她的腳下﹐而她赤着腳﹐腳心裡感覺到一種愜意的涼爽。她想尋找一枝筆﹐卻讓另一個念頭牽動了---她仿彿耽心着會踩破紙似地輕柔地走着﹐眼睛凝視着前方。走過的紙上﹐她的腳踵抬起處﹐現出了黑色的字行﹐娟秀而莊重﹐整整齊齊地﹐象士兵列隊跟着她走。
人們看到﹐在她平靜明亮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漸漸凝聚起來的驚奇神氣﹐她甚至開始---微笑了。
天邊極遠處﹐雲海浬陡立起更白的雲壁﹐一片純淨﹐亮得耀眼......
世界巔峰上的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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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童話) 澳洲 朱文正
你要去攀登喜瑪拉雅山﹖認識我的人們驚訝着﹐那表情就象是聽到宣稱﹐有個傻漢子要在後院裡挖出太平洋﹗不錯﹐我失去了一隻腳板﹐是個跛子﹔要是我成為乞丐--人們會諒解﹐認為這沒什麼奇怪﹕對一個十足地道的跛子﹐你還能指望什麼呢﹖可現在聽聽﹐這人--這跛子想要去攀登世界最高峰﹗
我就這樣自在地站在那裡﹐支着登山杖﹐也用安裝在殘肢上的那隻鐵腳板站着--﹐這山便暫時增高了我這一截。真樂﹗我可愛的小女兒﹐當她剛能用心來思想時﹐就相信我能站到世界的最高峰﹗“為什麼不呢﹖爹地﹐”她好奇地問。她研究過許許多多那峰巔的彩色圖片和影象﹐專注的眼神﹐審視着我想攀登的路線﹐那份嚴肅勁兒﹐相信會折服任何專家﹗
多久了﹖我一直懷着顫栗的心情等待着女兒開口第一聲叫爸爸的那個時辰。一直到那個時辰真切地來臨﹐我才徹底明瞭了使自己顫栗的原因。這一剎那裡﹐我如釋重負﹐覺得命運依然善待我﹐雖然遭遇到意外的摧殘﹐但我複元了﹐一樣把握着人類如此美妙的創造能力並得到了全新的補償﹔我虔誠地將女兒兩隻美玉般粉紅色的小腳擱在手心裡時﹐那思想﹐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惟有禱告感謝上蒼.
我拽着她的兩隻手﹐感覺着女兒肢體的柔軟和輕巧﹐輕輕地將她象一片雲兒般提空﹔女兒向上揚着臉﹐眼睛直視着我--呵﹐我的女兒﹐我俯視着她﹐我是怎樣疼愛着這一對碧藍的眼睛﹗她踢踏着雙腿﹐咯咯地笑着﹐要攀援我高大的身軀﹔我輕輕地將她放下﹔她低頭向下瞅着﹐卻將腳輕輕地落在我的那隻腳背上﹐又詢問似地揚起臉﹐仿彿在問﹕沒有踩痛你吧﹐爸爸﹖
知道嗎﹐那詢問的目光是怎樣強烈地震撼着我﹖﹗我忽然覺得﹐那一片深邃的蔚藍變得模糊而遙遠﹐中間隔着一片爍動的細碎光斑﹐我看不清了--我斷然轉過臉去﹐抹掉那莫名其妙涌出眼眶的淚水。
......我感謝週圍的人們﹐無論相識或陌生﹐豁達或矜持﹐當他們開始好奇繼而嚴肅地傾聽過我﹐沉默地估量過什麼後﹐他們都微笑着﹐伸出友誼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在一剎那裡﹐仿彿我雖然還沒實現心願﹐卻已經贏得了世界﹗這感覺真是好。可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你終究還是一個跛子﹐那隻腳板不是真的--就象白雪掩不住的黑岩那麼醒目。我無法象嚮導那樣攀登自如﹐我累得快﹐呼吸更粗重些﹐而一個腿腳操作的小小不慎﹐都會帶來難以預料的後果。
我的小女兒﹐怎麼會料想﹐在她手指自信地劃過的地方﹐我會摔倒﹐而跟着一陣凍雪的運動從此消失呢﹖眩暈中﹐我兩眼看到的只是飛旋的白色粉末﹑不透光的雪幔﹐接着撞到一個堅硬的物體而停了下來。我一定失去過知覺﹐醒來時﹐竟同一個陌生人一起躺在陽光下。啊﹐那是一面雪坡﹑小小的雪坡﹐就象在我夢裡出現過多少次那樣﹐峰頂在他身後200多米處高聳着。
他有冰雪的眉棱﹐沉穩的面容﹐眼睛象兩枚藍冰﹔好長一陣靜默﹐在他好像習慣如此﹐在我是驚魂甫定﹐但他的目光已經舒緩了我的因魯莽的碰撞而顯出的歉疚。稍安﹐我突然辨膂b出了他--﹐他的名聲要追溯到75年前的那次著名的登頂。自那以後﹐人們一直在問﹕到底是誰第一個登上珠穆朗瑪峰﹖是1924年6月8日的英國人GEORGE MALLORY 還是29年之後的英國登山探險隊成員 EDMUND HILLARY 和 TENZING NORGAR?我禁不住唾手可得答案的巨大引誘﹐魯莽地脫口而出﹕“先生﹐當一片雲霧遮住您以後﹐人們就再沒有見到您﹐當時發生了什麼呢﹖ ”
“這山留住了我﹐”他簡短地回答。
“我是想問﹕您登上峰頂了嗎﹖”
視線越過他的頭頂﹐看着陽光下的誘人而又使人懊喪的峰巔﹐我小心矯正剛纔的辭不達意﹕“人們想說﹐您是第一個登上這高峰的。他們渴望能找到當年您用的照像機。”
“人們善赤7d﹑踏實﹐”他簡短地說--﹐我期待着。
“...中途﹐我留了下來﹐”他嗓音干澀﹐象兩塊冰在磨擦﹐“ 凡來的人﹐到過最高點都得返回﹔之前之後﹐一樣是漫長的路.....”
他靜默起來﹐不再看着我﹐我看着他冰凍的五官﹐心裡想着那話的含義。
我倆默默地眺望着腳下的雪山﹐感受着那種由分分秒秒堆積成的仿彿可以觸摸的億萬年的實體﹐是億萬年呵那樣沉靜而慷慨地陪伴着你﹐同你一起在思想在觀望﹐而我--人類﹐同時感受着一種吸引﹐體會着一種淨化.....就象四週難以抗拒的嚴寒...
“嚴寒...嚴寒...”他喃喃自語﹐模糊的語音象是隔着厚厚的雪層傳送過來。我很想移動一下身軀﹐可動不了。想到眼下的處境﹐我意興索然起來﹐“不管怎樣﹐您已經是不朽的﹐而我...”
他忽然打斷了我的話頭﹕“ 不朽﹗....象這山不朽﹖可連這山也折斷過﹗”語音清晰
還分明透出一種怒氣。
我驚訝地扭頭瞧那山﹐只看見銳意不減的山巔直指藍天。
“山還是山﹐...無法想像它的過去﹐”他說。
“不長氣奈﹐只有生與死...”他說。
突然一陣大風襲來﹐把他的話語象黑色裸岩上的殘雪刮得干乾淨淨﹕“.......”
我心一下子緊縮起來﹐急迫地大聲問﹕“你說什麼﹖”
他扭頭看看無雲的峰頂﹐又往風來處凝視﹐絲毫不理會我的問題。
“繼續吧﹐”他突然說道﹐“別怕摔倒....一個人的能力的發揮總比缺陷更強﹗”說完再不言語。我不由自主地起身﹐順手撿起一把冰斧﹐感覺到不是自己的那把﹐手柄上三個著名的“x”赫然映入眼帘。我抬眼看他﹐他卻非常大度地揮揮手。
我向他感激地揚了揚手中的冰斧﹐便繼續向上攀登。
....我就這樣自在地站在那裡﹐支着登山棍﹐也用安裝在殘肢上的那隻鐵腳板站着。眺望無數積雪的峰巒﹐心想﹐人﹐上得山來﹐小不丁點兒地在山巔點綴起這一片恆古而來的冰雪凍層﹐是頑強地表達人類的一種奇特而簡單的尋找歸宿的方式﹐還是更渴求領略一種浸透心肺的喜悅﹖...瞧這山﹐滿披冰雪﹐一臉嚴霜﹐她一直就這樣在冥冥中飄浮着﹐ 沉靜中張弛着無盡的深遠﹑起伏裡莫名始終。你敢征服她麼﹖你能說征服她麼﹖即便是一瞬間﹖
我﹐一個跛子﹐心系的還是遙遠而朦朧的雪山腳下﹔我在那一刻感受得最清晰的﹐還是女兒的雙腳輕輕地落在我腳背上的感應﹗--那種踏實感﹐就象腳下的雪層一樣豐厚﹑一樣簡單﹗
.......
下得山來﹐山下的人瞧着我說﹕有個瘸子想到雲頭上的山頂去遛達﹐還真遛達成了呢﹗我回望雲端白得耀眼的山峰﹐嘆了口氣﹐對人們說﹕是啊﹐還真遛達成了呢﹗不過只是一會兒﹐也已經過去--那裡裸露的岩石陡峭﹑沒有很多斡旋的余地﹔風很大﹐總掃蕩掉所有的足跡﹔那裡有着難以抗拒的嚴寒﹐雪很深.....卻能保存卓越的靈魂。
山下的人世間﹐一樣有藍冰般晶瑩的日子﹐ 一樣有白雪般耀眼的時光﹐生與死之間有着長長的春暖花開的日子﹐溫馨平凡....--這些﹐要問山頂皚皚的冰雪﹐那是完全不記得的。
所以我呀﹐就這一遭﹐此生足矣﹗
【上個世紀末的一天1998.5.28日﹐49歲的英國人 TOM WHITTAKER 攀登上了世界最高峰﹐在30歲時的一次車禍中﹐他失去了右腳。二十一世紀開端了﹐我希望人們依然記得這個故事。1999年9月刊出在[大洋筆會]上。】
裸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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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朱文正
小大人似地﹐女孩終於失望地嘆了口氣﹐收回視線﹐重新低倒頭在自己的圖畫上﹐再不理會依然在梳妝鏡前進行形像組合和色彩調整的母親。要知道﹐人小小卻也一樣忙﹐也一樣有着一個奇妙的世界要去構筑。
她畫了一個五彩的城市﹐她現在正俯視着這個世界。這是一條繁華繁忙的街道﹐c多的建築﹑許多的行人﹐人們攜帶着色彩﹑變換着姿態﹐在她眼前不停地運動着。不錯﹐是她創造了他們﹐可她並不介意要一一分辨他們﹐弄清楚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到哪裡﹐彼處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她給的世界﹐只是一片色塊的摻和﹑拼接和衝突﹔但對她自己﹐就不能這樣簡化了﹐她是主宰﹐是一個主導畫面的角色。怎樣決定自己的形像﹐她一時覺得很費思量﹐就象梳妝鏡前常常猶豫不決的母親﹐她又不想把自己簡單地安放在奶油冰激淋店門口﹐像她畫的那個快把鼻子埋進褐色冰激淋裡去的小女孩。於是﹐她讓自己飛過這條街道﹐來到盡頭。她凝神想着﹐在街道盡頭畫上了一條寬闊的河。她沿河堤遛達﹐便遇見一個黑膚色的女人迎面走來﹐她那瞇縫着的眼睛奇特地審視着水流四週。這女人是那樣與眾不同﹐小女孩調轉身便跟着黑女人走﹐那是一段沉思的路途。她終於忍耐不住﹐問﹕您在看什麼啊﹖黑女人回答﹕“我在看水的流動﹐在尋找等待着的啟示...... 我總是沿着河流走﹐我會看到一些形狀特別的水波﹐我就知道該怎樣畫出曲線了。”你畫波濤嗎﹖那為什麼不去海邊呢﹖太遙遠了﹐我一生沒有離開過這裡。黑女人停了下來﹐坐在河堤上﹐胸有成竹地將一塊塊紅色﹑灰色﹑黑色﹑白色的泥土捻成粉末﹐用蓑衣草籽和着泥水作畫。女孩看着那些真的很生動的曲線﹐問﹕海很遠嗎﹖“要穿過叢林﹐要翻過山脈﹐山那邊就是海。”女孩於是毫不猶豫地在紙的遠處抹上一塊波動的深蘭﹐便沿着黑女人指導的方向走去。在晨曦裡﹐她看見遠處袋鼠在草叢中躍起﹐又落下﹔躍起落下的優美弧線在瑰麗的背景上﹑也在她的意識裡奇妙地延展着﹐她的心感動了。她看見一隻喜鵲﹐踏在枝頭﹐從高腳酒杯般托着的殷紅花朵裡飲着晨露﹐飲ݦ
'7d嘴尖一揮﹐不經意地從枝頭拂落了花朵﹐她記住了這個景象。她迎着晨風輕快地走着﹐聽着各種悅耳的鳥鳴﹐陶醉着自己身體的漸漸丰滿成熟。現在﹐她兩腿修長﹐胸部隆起﹐嘴脣豐潤而殷紅﹐脣縫裡﹐露出白玉般潔白的牙齒。她的步態輕盈﹐有一種彈性顛動的韻律﹔她的眼睛﹐象山體陰影護圍下的潭水﹐那陰影就是那密長密長的睫毛﹔她的拂動着的頭髮就如遠處隨風的金黃長草。她太凝神于眼前的一切﹐竟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合身的舊衣衫一一脫落﹐掉在走過的草叢裡﹐她現在是赤身裸體來到了大海邊。
海邊有黑色的沙粒﹐海邊有白色的沙灘。姑娘奔向波濤﹐又從波濤裡走回岸邊﹐迎向一道迷茫困惑的凝視。女孩驚異地望望身後蔚藍的海﹐又回頭望進眼前那對夢幻般湛藍的陌生眼睛。
你是誰﹖她問。
我是世界首席素描大師。
你來這兒畫海嗎﹖
不﹐....我失敗了。我無法在自己流動的筆端瀉出海那樣的韻味。我的畫散髮不出海的氣息。它是完全坦白的﹐我卻有着拘束。它是永遠裸露的﹐我卻象一顆洋蔥頭般層層被包裹着﹐我一直奮力地想掙脫。我的想象﹐可以象浪潮般瀉出去﹐我卻沒法把它們收攏來﹐彙聚成筆下的波濤。我幾次碰着她了﹐我卻沒能征服它。
女孩凝視着畫家象被雲影遮暗了的海藍的眼睛﹐心象沙灘吸納着悉悉嗦嗦的浪花﹐也浸透了女性溫柔的同情。
她輕輕地捧住畫家的頭﹐將他從海的方向轉向自己。“那麼﹐再嘗試一次吧﹐用我赤裸的身體作畫布﹐你或۾
'5c能畫出那韻味和節奏。”
......
你需要項鏈嗎﹖
...海有項鏈嗎﹖...那一串串星羅棋布的島嶼﹐不就是海的項鏈嗎﹖
筆觸在姑娘丰滿的胸脯上遊走。姑娘忽然問﹕你看到過日出時﹐袋鼠在搖動的草叢裡跳躍出的美妙弧線嗎?姑娘從那充滿激情的瞳孔裡觀看着正在自己胸脯上流瀉起的渾圓波濤,又想起黑女人那雙敏銳的眼睛﹐滿意地笑了。
她的年輕的身體感觸着大師的筆觸﹐她微微閉起眼睛﹐輕輕問﹕你看見過一隻喜鵲﹐踏在枝頭﹐從高腳酒杯般托着的殷紅花朵裡是怎樣飲啜晨露的嗎﹖
......腹部﹐是大塊的面積﹐是平坦的疆原﹐是能承受滔天巨浪的黑色白色的沙灘。畫家毫不猶豫地塗抹上選自心中的色彩。那是一枝散髮着光暈﹑吞吐着火苗的黑色火焰。黑色意味着什麼呢﹖是吸納和融和﹖是釋放的堅穩基礎﹖筆一味遊走着﹐跟隨着起伏的人體曲線﹐皮膚下是如海般一息不停的血液的流走。
女孩深長地吸了口氣﹐又凝神靜氣地緩緩呼出。
大師的眼睛亮了﹐對着碧清的海水更顯得湛蘭﹐他仔細洗淨畫筆﹐又沉思地審視起自己的一雙手。
姑娘卻赤身裸體﹐帶着雙重的韻味﹐帶着自在的節奏﹐輕快地向海灣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下走去﹐那兒有着樹蔭﹑有着人群﹐那裡在舉行源自這塊土地的莊嚴的儀式。
有着沉穩儀俵的男士﹐ 起先困惑繼而驚喜地睜大灰藍的眼睛﹔一位身軀臉面上畫滿白色條紋的土著男子﹐正往紅土地上傾倒一杯殷紅的葡萄酒﹐他抬起眼睛﹐親切地向女孩致意。
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溫醺沉醉的紅色。她沉思着﹐走回那條寬闊的河。
黑女人不見了﹐陽光下河堤上﹐白色的帆布上留着她的條紋畫。
她走回自己的新城﹐赤身裸體﹐融進那五彩的人群。
在人群裡﹐她忽然看見一個女人﹐驀然用手捂住嘴吃驚地瞠視着她。她想起在鏡子前左顧右盼的母親﹐和那常有的嘆息﹐她眼睛晶亮﹐滿意地笑了﹐那笑也滿帶着韻味。
( 澳洲星島日報〈浩瀚文思〉副刊 1997.11.4日 )
天堂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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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澳大利亞 朱文正
" Everything is wonderful﹐everything is pretty﹐everything is on your doorstep. but I don't like it.... When I wake up in the morning ﹐ I'm sick of looking at blue sky. I want the grey﹐misery﹐ drizzle ﹐ rain......I haven't got that sense of belonging here﹐ I want to get back into the rat race . I just have a yearning to be among our ilk。"
又是一個藍色的日子﹐藍得深遠﹑藍得遼闊﹐藍得強悍﹔憑感覺﹐移民波義耳.瓊先生明白﹐這藍色甚至開始侵入腑臟﹐向自己那顆防範嚴密的心襲擊了。
妻子在廚房里弄出聲響﹐--那是早餐。精赤的燻肉﹑雪白的牛奶﹑金黃的煎蛋﹐生菜脆﹑蕃茄紅﹑果汁冷。在這之上﹐照耀着的是妻子的那對淡藍的眼睛﹔一雙秀目﹐輪廓依舊﹐昔日的光芒卻不在了﹐ 波義耳.瓊先生只能從中看到屬於今天的太多的滿足和陶醉。從那丰韻成熟的體態透析出的光澤﹐常使他不由得想起妻子在哺乳期時的那對白晰丰滿乳房的飽脹﹕輕輕一擠﹐就是奶汁﹐這該是屬於生命和生活的美妙的瞬間﹗
他用餐巾抹抹嘴﹐想起身﹐妻子笑吟吟地說﹐ 隔壁的帕利.肯尼思先生一早友善地隔着籬笆招呼﹐邀請鄰居參加他家下午在花園裡的燒烤讌會。 波義耳.瓊先生明白﹐這燒烤讌會是一定要去的。他本來是想起身的﹐痕7b在便安排自己多坐一會﹐好好享受多一些的寧靜﹔他沉思地彎起中指﹐輕輕地扣一下光潔的玻璃桌面﹐--一妻子沒什麼好挑剔的﹐還有一位慇懃的善良鄰居﹐再加上好世界﹑好運道﹐真該沒什麼好抱怨的。
他還是起身往後院裡去。現在他站在籬笆邊﹐籬笆那邊沒有人影﹐很罕見的現象。肯尼思先生一定在忙着準備下午的盛會﹐暫時取消了早晨要同他波義耳先生的傾談﹔也不會懮心忡忡地打聽﹐ 是否波義耳先生有什麼不適因為他帕利.肯尼思先生沒有在籬笆另一邊見到他。於是﹐波義耳先生有種意外放假的感覺。不僅如此﹐總是非常得體﹐非常親切的一問一答﹐也可以挪到下午見面時使用了﹐即不重複﹐還很新鮮。波義耳先生最怕會在讌會上遇到陌生的朋友﹐因為一連串耳熟能詳的對話﹑那相同的故事又得再一次從頭拾過。肯尼思先生也一定不會忘記過來助一臂之力﹐指出波義耳先生是他親愛的鄰居。於是﹐門前就有大海﹐一蹴而就的是平坦的沙灘﹐茸茸的草坪﹐開花的樹﹐自在的泳池﹐他的好氣色﹐還有漂亮的妻子﹐全在水天難分﹑包容一切的藍色背景上﹐凝成一個整體﹐成了一幅風景畫﹐活潑潑地﹐或近或遠地掛在他新認識的朋友面前﹐供無謂而又客氣的觀賞。他成了畫中人。這些人物﹐ 被冰冷的啤酒激得血液滾燙﹐或許從沒自問過﹐也沒人會發問﹐波義耳.瓊先生之後會喜歡去哪裡﹖這兒已經是樂園﹑世界的盡頭﹐還要到哪裡去呢﹖
他站在自家的游泳池邊﹐想着下午讌會上的情景﹐仿彿又聽見了鐵板上燒烤着的多筋牛排發出的滋滋聲﹐飄起的淡淡的煙﹐翻過來翻過去的微黑的烤痕--﹐厚些薄些﹑嫩些老些素聽尊便﹔嘴裡慢慢咀嚼着香腸裡的軟骨﹐目光漫不經心地掃描過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微微的頷首﹑操縱自如的微笑﹑彼此恭維老套話題﹐和沉在琥珀色酒液裡的專注。他總透過琥珀色的酒液﹐想起一片扁扁的池塘﹐不是在這裡﹐是在另一塊土地上﹐在他波義耳先生的記憶裡。這個泳池﹐只有藍色﹐膚淺的藍色﹐靠藥粉維持。那片池塘卻不一樣﹐非常深沉﹐常常遭受暴風雨的擊打﹐跳起一片活潑潑的灰白水花﹐不那麼平靜﹐有時遭受冰凍﹐有時滄涼﹐卻顯得出激情﹑展出涵量---﹐不象這一口泳池﹐池塘不怕樹葉漂零﹑水草滋長﹐池塘是活的﹐熱愛生命﹐總在呼吸。他看見一個漢子﹐正站在池塘邊﹐聽着鄰近的樹叢密葉裡掩不住的娓婉的鳥鳴﹐甜美的音節流瀉﹐就象從他心裡開啟的一口清泉..... 他不由地往樹上看去﹐在綠葉和紫色的花絮間﹐靜靜地閃出一團非常熟悉的黑色﹐枝條在悠悠彈動---﹐ 一隻烏鴉准是剛剛棲息下來﹗他快速收回遐思﹐返回現實﹐以便麵對和接受烏鴉粗劣聒糙的歌喉。 一隻長尾雀﹐象精靈閃現在烏鴉身邊﹐小不點兒的身體﹑ 竟用尖利的嘴頻頻向龐大的烏鴉攻擊﹗烏鴉左躲又閃﹐顯出不相稱的狼狽不堪﹐終於招架不住﹐一聲不吭地撤離了波義耳先生的空間。波義耳先生從沒見到過這種希奇景象﹐更新奇的是﹐那隻長尾雀﹐雙爪勾在枝條上﹐竟快樂地掄起了大迴環﹗一圈又一圈﹔簍b了﹐平靜地在枝頭鳴叫﹐一聲聲﹐一聲聲﹐純淨而明亮﹐透進心田。它飛落草地﹐在離波義耳先生落腳處不遠﹐叼起一段細枝﹐飛上樹冠﹐鑽進了密葉叢。靜悄悄地﹐波義耳先生用心感覺着那枝葉的微動﹐他喃喃自語﹕“它正辛勞着呢﹗......”波義耳先生敢肯定﹐這只長尾雀﹐曾歪着脖子一直調皮地瞅着他---當它快樂地大迴環時﹐是多麼願意邀他分享那一份快樂﹗......這情景﹐整個使波義耳先生耳目一新﹐竟象受洗一般﹐他深深地激動起來。他的心靈﹐同小小的長尾雀相通﹔他泯生了一種慾望﹔他感悟到世界依然未知﹐依然新鮮﹐充滿着變化﹐生活遠遠沒有到頭﹐有着許多他還可以爭取到的有趣和快樂。
在人間樂園裡﹐善良人的任何願望都是可以實現的。當又一隻長尾雀象箭一樣射向藍天時﹐往下方﹐她瞥見帕利.肯尼思先生正急匆匆走向木板圍牆﹔這邊﹐靜悄悄的﹐ 移民波義耳.瓊先生不見了﹐只有那口泳池﹐藍盈盈地﹐象只獨眼瞠視着同樣藍瑩瑩的天空。
晾衣架上的鳥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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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鳥續篇)
澳洲 朱文正
自由﹗再不要那過於甜膩的氛圍﹐再不要那糾纏無盡的應酬﹗厭倦了的人類之子一箭沖天﹐化成了一隻長尾雀﹔這過程只延續了極短暫的一剎那。晴空忽然烏雲密佈﹐雷聲隆隆﹐接着就是傾盆大雨。長尾雀裹在濃重的黑雲陣裡﹐驚慌中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一剎那間它完成了蛻變過程﹐過去的記憶已經消失﹐它本能地急劇降低高度﹐扇動淋濕的翅膀﹐奮力衝出雲層。
一夜狂風掃過平原丘壑﹐暴雨擊打地面﹐敲擊着各式山牆和屋頂﹔雨滴彙聚﹐形成流水﹐嘩嘩地沖刷着古老的岩石﹑荒野的角落。
它終於躲進了一叢枝葉裡﹐卷縮起濕透的身子﹐隨着樹杆在風雨裡不停地搖擺﹐度過了獲得自由之身後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天清晨﹐朝陽昇起﹐眼前出現的竟是一片廣袤的平原﹐清新得無與倫比。它靜靜地環顧着﹐覺得倖福﹐感受到一種安寧穩定的允諾。
有一群土黃色的兔子蹦跳着﹐出現在綠色的背景上﹐它們啃食着鮮嫩的青草﹐興奮地從地裡挖掘着土豆﹐扒食着胡羅卜。它們從灌木叢向農場遷徙﹐游戲在平坦起伏的草場上﹐甚至越界進入精緻的高爾夫球場﹐隨意這裡那裡掘一兩個洞安身。
長尾雀輕靈地飛起﹐叫出一聲聲。
曠原上走來了用兩腳行走的人類﹐他們狠狠咒罵着﹐將塗抹過馬錢子鹼的胡羅卜安放在精心維護的草地週圍﹐他們挖掘着陷阱﹐攜帶着獵犬﹐開槍追擊着兔群。
陷阱裡﹐兔子慌張地蹦跳着﹔狗狂吠﹐賣力地追逐着獵物﹔啃着胡羅卜的兔子忽然四肢抽搐起來﹔殷紅的血滲出皮毛﹐空氣裡有一絲絲血腥味。
天地自由﹐也非無垠。
長尾雀受驚﹐趕緊飛開。獨來獨往的日子持久了一陣﹐便有了朋友。為筑巢﹐它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後院。院子裡﹐有開花或不開花的樹﹐樹下有些枯枝﹐草坪的草有些長﹐還有一個工字形的金屬晾衣架。它記起第一個不安的自由之夜﹐風刮了通夜﹐樹也搖擺了一宿﹐它決定把巢筑到晾衣架的橫杆上。這個大膽的構想﹐給安靜的院落增添了許多新聞。小院的主人是個老婆婆﹐她迅速習慣了晾衣架上的鳥巢。清晨和傍晚﹐她端張椅子﹐坐在晾衣架不遠﹐分享着這年輕家庭的忙碌和歡快﹐也就忘卻了自己老年的孤獨。當巢裡出現了兩隻雛鳥﹐院子裡常常想起雛鳥的啾啾叫聲﹐老婆婆更關心起它們的安危。
當雛鳥遭遇到第一場風雨時﹐那真是個天昏地暗的世界。鳥巢一無遮掩﹐只能聽任大雨澆注。長尾雀幾次掙扎飛起﹐丟不下兒女又落下。在最緊要的關頭﹐一隻大草帽當頭罩下﹐帽帶扣緊在晾衣架﹐將鳥巢遮得嚴嚴實實。老婆婆撐把傘站在一旁。
小鳥翅膀硬了﹐就要離家﹐小巢雖好﹐終要自立門戶。長尾雀看着兒女們離去﹐有着老婆婆一樣的心情。不久﹐它也不知去向﹐只留下晾衣架上的一隻鳥巢﹐空空地向着陰晴莫測的天空。或許﹐它又在追尋自由﹖
院子裡的花草常聽見﹐老婆婆自言自語﹕它會回來的。
唯一的回聲來自一位叫迪姆的先生﹐他寫信給地區報紙說﹐後院飛來了一隻長尾雀﹐竟在晾衣架上筑巢安家。這使他想起兩年前曾讀到過的一篇類似的報導﹐相信這只長尾雀一定是當年在那個晾衣架上的鳥巢中哺育長大的雛鳥﹐因為只有那樣的經歷才會相信晾衣架是筑巢安家的合適地點。迪姆先生還附上了他拍攝的照片。編輯覺得有趣﹐便找出當年老婆婆寄去的照片﹐對比着重新刊登﹐附上了按語說﹕晾衣架雖然不同﹐但那位置的選擇利用﹐真有同工之妙呢﹗所不同的是﹐迪姆先生家有只老黑貓﹐常常騷擾它們﹐而長尾雀也毫不留情地捍衛自己的領地。最後﹐可能是出於對雛鳥安全的考慮﹐它重新在樹上筑了新巢。
迪姆先生感慨地寫道﹕當年的故事還在繼續﹐難能可貴的是﹐連鳥都會經實踐去修正所繼承的上一代知識。
晃動的坩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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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 進生
一隻小白球﹐凸顯在濃黑的夜的深處﹐無聲地彈跳着﹕上昇﹔停一停﹔開始下降﹐......差不多了﹐又折回頭向上一躍﹐重新開始攀爬﹐有些飄忽﹑有點偏離原來那垂線﹐混沌中似有風在流....他合着眼瞼﹐感覺着自己的呼吸﹐心在凝視﹑心在祈求和維持那白色球體沉靜的運動。這只球正幫助他沉淪在夜的深處﹐把握那稍縱即逝的一份寧靜和忘卻。可他本能地察覺到﹐有一隻爐子﹐那隻他屈就多年謀生的爐子﹐擦得錚亮﹑黃澄澄略略泛紅的銅坩堝﹐就躲藏在附近﹐帶着底部懸空的一圈蘭幽幽的火﹐等待着他露出破綻﹐窺伺着他軟弱的一剎那﹐出來攫取他﹐讓他輾轉難眠。
不用走近探首看﹐他就清楚﹐坩堝裡還在熬制着新鮮的草莓果漿。火舔吻着它的銅質軀體﹐透過虎珀色的冒泡的糖漿﹐翻滾着草莓帶暗點的紅色﹐閃着根部那一圈白。空中有揮不去的一種甜膩﹐一絲絲的香﹐就近有一股溫熱。脊樑上有汗水在淌﹐25公斤一袋的白沙糖﹑用車裝的草莓﹑磅秤﹑配比表....帶點紅的銅色﹑有規律地在支架上的晃動....當他第一次站在這個坩堝旁時﹐他想﹐這只鍋子已經這樣來回晃動了幾億次啦﹖原先站在爐子邊的人是否也漂洋過海﹐是來自哪個國家﹐現在又去了哪裡﹖
很快地﹐他就沒有時間這樣想了﹐坩堝的晃動主宰了他。這種晃動成了他的時間韻律﹑他的生命的轉換方式。火在燒﹐草莓在滾動﹐糖漿在冒泡。隨着頻頻的注視﹐他漸漸把自己的思緒投進了這種熬煉翻滾中。有一天﹐在草梅色彩鮮艷的滾動裡﹐在那糖漿鼓起的球形的液面上﹐他看見了妻子燦爛的容顏。這真是一個稱心如意的畫面。從此﹐他常用目光任意捕捉住兩個草莓﹐一個壯碩﹐一顆艷麗﹐看它倆在蜂踴動蕩的翻滾裡可能相聚﹖雖然它們那樣相似﹐難以追隨﹐但這樣的遐思﹐竟在他和坩堝之間建立了一種奇特的聯繫﹐一種跨越了生命與無生命的相關。
那時﹐他喜歡讓這只坩堝﹐在夜的深處就那樣無聲地晃動﹐火苗映着澄明的銅色。他合着眼瞼﹐輕柔而舒展地呼吸着﹐用心凝視﹑也是用心在祈求兩顆草莓﹐一個壯碩﹐一顆端莊﹐看它倆在蜂踴動蕩的翻滾裡漸漸接近...
他總是非常認真地清洗這只坩堝﹐仿彿這無生命的東西會比他的軀體更需要干乾淨淨的休息。每當他仔細揪7b抹掉最後一塊暗痕﹐那潔淨光滑的曲面影出他變形的臉﹐那渾厚的銅質卻總給他一種沉穩溫馨的感覺。他直起腰﹐無意地朝鍋底一瞥﹐驚詫地發現一顆艷麗非常的碩大的草莓﹐帶着肥厚的綠葉﹐綠葉上還托着滾動的水珠。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這是千真萬確。他彎腰埋進鍋去﹐用倆手捧出那顆草莓。怎麼會呢﹖那顆草莓竟變成了日夜思念的妻子﹐妻子用白晰綿軟的兩隻臂膀圈住了他的脖子﹐將草莓般鮮艷的臉埋在他還汗濕的胸前。
從他第一次站在這個坩堝旁﹐多少個日月過去了﹖他問妻子﹔他能回答﹐自那個時刻起﹐這只坩堝已經又來回晃動了多少萬次﹐多少鍋甜蜜的草莓糖漿傾瀉了出去﹔最美妙的是﹐他還能告訴妻子﹐兩顆草莓﹐一個執着﹐一個俏麗﹐蜂踴動蕩的翻滾裡已經相聚了幾次﹗
從此﹐他更精神抖擻地站在這個坩堝旁﹐稱量着白花花的砂燐d﹐傾倒着漂亮新鮮的草莓﹐讓火焰歡快地跳躍﹐鍋子快樂地在架子上擺動。一天回家﹐他興奮地告訴妻子﹐在草梅色彩鮮艷的滾動裡﹐在那糖漿鼓起的球形的液面上﹐他看見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想知道那房子的外觀和裡面的構造嗎﹖我來告訴你...果樹﹑鮮花和草坪...那靜靜的夜﹐躺在床上﹐手拉着手﹐什麼也不用想﹐感覺到身體在沉下去﹑卻又有某部份在飛升...
....爐體漸漸冰涼﹐火苗早已萎縮﹐草莓不再推來﹐糖袋默默堆在一旁。他垂下雙手﹐臉色蒼白﹐認真感覺到了腰間脊髓處的疼痛。
....沒有光﹐耳朵也捕捉不到任何聲響﹐他卻清晰地看到了那隻無聲地在夜的深處彈跳着的球﹐飄飄忽忽﹐劃着白色的弧線和折線。他合着眼瞼﹐舒展地呼吸﹐用心凝視﹑也是用心在祈求那白色球體的相助。可他心裡清楚﹐那隻爐子﹐那隻該死的爐子﹐就躲藏在附近﹐帶着那懸空的火﹑那一圍在它底部漸漸萎縮的青白獰笑﹐窺伺着他軟弱的一剎那﹐出來騷擾他﹐用它那種冰冷的千篇一律的晃動來剝奪他本該有的一份寧靜。
他忽然想起﹐自己測量過﹐那爐體的高和爐子的口徑比﹐符合黃金分割。而明天﹐他必須出去尋找工作﹐去尋找他人生的又一個坩堝。他要圓那一個被打攪了的夢。
1997年7月
蘭色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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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的童話)
澳洲 朱文正
瞧着天陰沉瞧着黑雲涌又快天黑了﹐人們行程匆匆歸家心切﹐她卻是相反﹐急沖沖離
'7d公寓﹐去赴今晚的約會。電話裡﹐還是那麼熟悉的聲音笑着說﹐他要送她一束蘭玫瑰。他曾給過一大蓬玫瑰花﹐她記得當時把映紅的臉埋在了花叢裡。那記憶﹐象兒時的照片﹔可她還是精心地打扮了自己﹐不為什麼﹐就算為那束沒見過的花吧。
鬧市區﹐竟座落有這麼一條靜街﹔靜街上﹐他竟開了一個酒家。推門時﹐她忽然覺得﹐這玻璃門特別透明﹐門裡分明有兩雙看牢的熟悉眼睛--﹐一雙自然是他的﹐眼睛裡毫不掩飾地透出熱辣辣的讚賞。
面對面坐下﹔他一招手要來兩杯咖啡﹐他的加了糖﹐她的是黑咖啡﹔慣例﹐他還記得。她側轉身﹐一邊輕輕攪動咖啡﹐一邊環視着店裡營造出的氣氛﹐由衷地說﹕“你這兒很雅﹐....”她沒瞧他﹐知道他一定在“秀發可餐”了﹐做過幾年夫妻的﹐自然有這把握。
他眼睛亮了﹐感嘆着她的知己﹐不由自主地伸過手來﹐輕輕碰碰她的手﹐她把手移開了﹐卻注意聽着他的一字一語﹕
“這店舖四週﹐公司林立﹐白領階層是我的顧客。讓他們享受口腹之樂﹐不難﹐重要的是要能吸引他們的心靈。‘秀色可餐’就是一種無形的鴉片。他們還無須為此付錢。我的僱員﹐都有其獨特之處。瞧那邊的招待﹐她有一雙特別的蘭眼睛﹐蘭眼睛很多﹐可她那雙眼﹐看着你時﹐你就仿彿躺在海岸邊﹐仰望着沒有一絲絲雲影的蘭天﹐你什麼也不想了﹐就想那無邊無底的蘭﹐想那蘭色後面的奧秘。這一位--﹐她剛走過你身邊﹐她的步伐裡有一種特別的顛動﹐或者說一種難以言傳的韻味。站在她身後﹐瞧她朝前走﹐不出七步﹐你就會從心裡涌起一種慾望﹐想瞧見她正面嚮你走來。那感覺就象一首詩。每次﹐經她下單的顧客﹐食慾都很好。....我好不容易收羅到這一隊寶貝﹐個個有特色。那個很丰滿的姑娘﹐肩膊上有兩處刺青﹐是她自己設計的圖案﹐高雅而又火辣﹐真難為她能想出來。
“美中不足﹐這店裡還缺一人﹐.....”
“誰﹖”她聽見自己在問。
“你﹗你也有得天獨厚的魅力﹐你有絕美的長髮﹐一種吸引人的東方情調。經常變換長髮的式樣﹐在你是拿手好戲﹐那會給人們何等樣常新常變的感受﹐.....
“想想吧﹐這店堂裡﹐再添一頭秀發的長長擺動﹐就等於在典雅的氛圍裡又飄動起優美的可見波紋﹐人們離開時﹐想什麼﹖他們會感受到一種無聲而又多方位的吸引﹐一種不分地域的複合的美的效應﹗要做幸運兒嗎﹐請再來我的殿堂就行了﹗
“親愛的﹐接受我的邀請吧﹗”
她抬起眼睛﹐凝視着他﹐耳朵卻分明捕捉到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想着沉着的雨點無聲地滲入地裡﹐不知怎地﹐心裡竟產生出一種再不該繼續飄忽下去不落實的感覺﹐她忽然開口輕鬆地問起那束蘭色的玫瑰。
( _________________ 李明晏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秘书长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中华分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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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6/06/08 文章: 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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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做博主了,别忘了时时更新博客提升排名哦!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62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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