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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chi]

话说那日，陆府少爷陆游因房中索然无味，便相约了绍兴城里一帮狐朋狗友外出饮酒作乐。

照轮流坐庄的规矩，这回该当那吴府少爷做东。吴少爷单名一个庆字，表字逋撰。吴庆少爷提议大家去禹迹寺南一个叫做沈园的所在。绍兴城尽管比不得有天堂之称的苏杭,可那沈园却颇有姑苏园林风貌。照样是楼台庭阁曲塘回廊错落有致，山光水色姹紫嫣红别有情趣。于是一行数人来在沈园落座，吴庆还赶紧让大家写条子叫局。

不一会，见来应局出堂差的粉头陆续到齐，那紧挨在陆少爷身边坐着的这个自陈花名为朵卿。陆少爷情不自禁叫声好，“姑娘芳名真个当得朵卿！”与那吴庆吴公子相邻做伴的名唤传怡，倒也长得楚楚动人。
　　
　　酒过三巡，忽闻那边一弯粉墙旁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琴弦丝竹越调高腔煞是热闹。显见得那边光景压过了这边彩头，吴庆皱眉不悦，道是我们在此饮酒作乐，何人再敢如此喧哗，真是放肆！忙忙地待要使唤小厮吴义前去打探喝止。席内倒有两个知情者，一个姓郎名牒的郎牒郎相公和一个姓匡名峰的匡峰匡相公。他两人一边急忙叫吴义止步，一边对在座诸位言道，只恐众家弟兄有所不知，今日乃是赵府赵士程赵大人庆贺新近委任绍兴府尹兼为与夫人结缡美满婚姻周年之喜，不曾想也选在沈园。吴庆一听急忙改口，原来如此，怎不早说，快快备帖，就说我们移席相贺。
　　
　　陆游本心不愿同往，无奈做东的已出口在先，再加上郎牒匡峰一干人等挟持，只能随众移席就教。内心中自病自得知，胸腔中“蓬”“蓬”“蓬”地只是跳个不停。还好的是面子上声色不露，暗地里也还有七分好奇。是啊，屈指算来已有一年多不见面了。
　　
　　那壁厢好气派！赵士程赵大人新官上任，金凤凰似地坐在正中央，满面生辉更显得十分清秀堂堂一表。相伴坐在身旁的赵夫人雍容华贵，像朵牡丹花般仪态出众落落大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那朵卿传怡与之两相对照，都成了嫫母无盐。三分容貌七分妆，女人大半是能打扮出来，但是那丽质天生与大家气度是无论如何打扮不成的。陆游内里一阵心酸，赶紧忍住，把头低下只是静静地缩在一旁，一应礼仪也就只是随班行事而已。却不料，等赵大人和吴庆两面的东主对双方都一一介绍已毕，那端坐在一旁的赵夫人重又款款起身，开出口来。
　　
“劳列位相公前来致贺，我家老爷和妾身均不胜感激，自当铭记在心。万望诸位不拘礼仪，开怀痛饮。只是奴家与表兄多时不见，容我亲奉一杯，略表敬意。”
　　
　　一语惊醒局中人！大家仿佛都才刚刚想起，原来陆游陆少爷与赵夫人唐婉是中表兄妹。人人兴致都被吊起来，连那赵士程赵大人也作派磊落十分干脆，“是啊，是啊”，“要得，要得”。一叠连声的附议声中，唐婉满斟了一杯黄藤酒，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请表兄满饮此杯。”
　　
　　身影还是旧身影，声音还是旧声音。只是“方卿不是旧方卿”！陆游看着那唐婉头上插的钗头凤，仍然是那支初婚时娘家陪嫁带来的旧物，随着袅袅婷婷的莲步轻移却纹丝不动。陆游看着唐婉那捧了酒杯的纤纤玉手，仍然是那样丰满白皙，就像贾宝玉看到宝姐姐羞笼红麝串时那样，要硬生生地把心头的欲望压下去方能够不至于失态。满满的一杯黄藤酒下肚，陆游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酸楚，托词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只身回到原来那壁厢，见朵卿传怡等人还在。她们未奉召唤原是上不得府尹大人席面。又不曾由吴少爷指令让大家散去，只得枯坐着傻等。现今看见陆少爷回来，自然又都拥上前来。陆游觉得一阵阵头痛得紧，只是嚷着要水喝。折腾了半响，忽顿足对朵卿喊一声道，“快拿笔砚来！”
　　
　　真不愧为词坛高手，才子名流。陆游提笔一挥而就，这壁厢粉墙上就留下了一首千古传颂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拖。
　　莫，莫，莫！
　　
　　一年后，赵士程赵大人官运亨通，不日又将高升。重新在沈园原地设宴庆贺。有好事者告知那壁厢就是潦倒文人陆游所题“钗头凤”的所在。赵士程转过身来，对夫人问道，“可要前去一观？”唐婉慢腾腾地站起身来，轻悠悠地抽出纺绸手绢在唇边一抹，含笑言道，“老爷有兴，自当陪同。”
　　
　　他喜欢的就是她永远地那样子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果然绝妙好词！贤妻觉道如何？”
　　“确是好词。不过妾身有些许担待不起，幸好无人生疑。”
　　“疑些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那小子自己没福消受，我可知道夫人并不曾人空瘦啊。捧黄藤酒的不正是这一双红酥手吗，哈哈哈。”
　　“解析得高！足见长才。须知人空瘦的正是他。待我和我表兄一首便了。”
　　“夫人高才，下官深知。待夫人和就，我差人送往陆府去就是。”
　　
　　于是就又有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已落。
　　泪痕干，晓梦残，欲续心事，如挽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运命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一晌贪欢。
　　瞒，瞒，瞒！
　　
　　此和词由家人赵福送至陆府后，被陆游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成了众口相传的版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泪眼装欢。
　　瞒，瞒，瞒！
　　
　　尽管只是潦倒文人，到底还是词坛高手！转眼之间,一首回绝的和词就此变成了一首哀怨的和词。
　　
　　只有自己才知道，这深深的哀怨就埋在自己心底。
　　
　　悔啊悔，悔不尽的悔。就像是一只白猫跌进了灰堆里，浑身上下都是灰！
　　
　　想那唐婉是“今非昨”，“一晌贪欢”却还“怕人寻问”，瞒着不让我多受刺激。她在和词里看透了我的心事我的处境。是啊，那时候新婚之夜，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被我这个早已不是处男的花花公子开了苞。那情景，红袖添香夜读书，绮年玉貌，锦心绣口，夫妻唱和，日子过得多舒心！偏偏是昏了头，竟会顺应母亲，一封休书把个贤惠妻房退回娘家。唐婉是多么的理解多么的理智，她一句不吭，义无反顾，只是带走了她从娘家带来的定情之物钗头凤。
　　
　　要孝母亲,可母亲大人能陪我一辈子麽?要换新鲜,可我到底换来了什么？一个个庸脂俗粉。想着想着，这不是又是用情不专了。可那唐婉却宠辱不惊，回娘家后求婚者络绎不绝。到底是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据说那赵士程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初婚，保不定还真是个童男子。娶了个贤妻良母式的才女，还能帮他修改文牍，真正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想着想着，怨气心火就不打一处来。难怪自己就那么倒霉，官场里一向混不得法。老古话不是说得好，妻贤夫祸少！
　　
　　闷闷郁郁的陆游终身潦倒。四十年后，旧地重游，不能胜情，又写了两首著名的《沈园》诗。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不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知道自己去日无多，行将就木，而唐婉则已经作了曾祖母成了赵太夫人。人成各，今非昨，运命常似秋千索。旧地重游，高下自分，说不尽的悔恨说不尽的哀怨。于是在他“此身行作稽山土”的前夕，不仅留给了后人“家祭毋忘告乃翁”的嘱咐，也给后人留下了这首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孤独，怨艾，凄清，心中有苦痛，身边无知音。
　　
　　作为菊子笔下汉家男儿多无情典型之一的陆终于被这无情的世界所抛弃，尽管他在无情之余也曾经多情。

[刘云云]

　拜读了，谢谢来稿！

[zhu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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