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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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62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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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37篇
1﹑ 由“老戴維”的《魯南紀行》想起的﹑
2﹑ 失落了世界的歌(詩)
3﹑ “三召”那張臉譜﹑
4﹑<<不沾酒的靈魂>>
5﹑詩二首﹕ <困惑>﹑ <放逐的靈魂>
6﹑﹑<<帶血的山路>>(刊出在澳洲日報<新洲作家協會專欄>2/8/2001)﹑
7﹑ 最後一次目睹死亡﹑(刊出在澳洲日報<新洲作家協會專欄>15/2/2001)﹑
8﹑正常死亡(詩)
9﹑人生是有靈魂的流水
10﹑地上的影子﹑
11﹑拖鍬的囚犯﹑
12﹑那年頭的那只貓﹑
13﹑<信封裡的黑衣老人>
14﹑荒場﹑
15﹑閃動的火苗﹑
16﹑宿願
17﹑ 紙上聊天
---回佩斯西沙
18﹑友情﹑人生
19﹑< 這風雲這歲月這人生>﹑<雨中一片瓦>(詩)
20﹑八八年來自丹麥的一封信
21﹑“八九---六四”專輯﹕
1) 千夫指的“婚姻” 2) 哀悼在黎明之前 3) 蘇三起解
4)短篇小說﹕今天﹐誰給她這一束紅玫瑰﹖ 5)一道耀眼的閃電
6)在墓碑前(詩)
22﹑藍山客﹑無花果﹑雨花石
23﹑九七回歸(詩)
24﹑酒壇上下﹑
25﹑由知青的歌拉雜談起
26﹑﹑<會議記錄>
27﹑走路上班去
28﹑養雞
29﹑滿眼的紅葉與蝸牛
30﹑從童年走來(詩)
31﹑快樂的轉盤
32﹑端午節賽龍舟斷想
33﹑ 現代的悲哀
34﹑ 這哪是“代溝”啊
35﹑ 寫在我的作品討論會之前
36﹑夢中的河﹑悠長的歌
37﹑字謎詩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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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由“老戴維”的《魯南紀行》想起的
--------------------------------------------------- 進生
從邂逅的一位甘肅蘭州市來澳的30多歲的漢子嘴裡﹐第一次聽到了“老戴維”這個名字﹐並被告知“他的文章有看頭”。三周前﹐這位屬“816”的朋友﹐拿到了簽証後儘快地訂了機票﹐飛回久別四年多的故鄉﹐和父母妻兒團聚去了﹐他要親自去端詳在照片上已經見過千百遍但仍然是“僅在聽筒裡聽過聲音”的兒子了﹐這就是幸福。
下班回家﹐走過報廳﹐翻一下名目眾多的中文報刊﹐瞥見了“老戴維”三字﹐記起了朋友閑聊時的那句話﹐就買了〔時代報〕。那是上星期的事。老戴維寫下了﹕吃的往事。三年"自然"災害﹑荳渣餅﹑胡蘿蔔葉﹑父親的兩斤黃荳﹑1966 年的"文化大革命"﹑之後的上山下鄉....認真但很快地讀過了﹐我說:"是這樣﹐都是真的。"兒子問﹕"爸爸你說什麼﹖"我看看兒子﹐他八歲半﹐已經在澳洲生活了三個年頭﹐說什麼好呢﹖我說﹕nothing。
又一周﹐回到家﹐只見兒子深蘭色的書包在沙發上﹐書包帶沒有解開﹐意味着他一回來就到同學家去了。我從購物袋裡取出〔時代報〕-----享受一下吧。一版版瀏覽過﹐又看到了老戴維﹕【故國生活】﹐魯南紀行。好啊﹐老戴維﹐你又記錄下什麼了﹖
蘇南﹑山東﹑運河﹑淮陰﹑垛莊﹑沂蒙山區﹑孟良崮﹑魯中山區﹑臨沂﹑沂水﹑蒙陰﹑泰安﹑....青山﹑白雲....光的孩子﹐豪爽的山東漢子......
這該是1966年12月裡的一天﹐清晨五點多﹐矇矇細雨無聲地撒向大地﹐穿城而過的大運河﹐黑黝黝的水面上爍動着兩岸路燈的反光。我們一行四人﹐悄然告別了學校﹐開始了自我組織的步行串聯----徒步長征到北京。丹陽﹑瀝水﹑句容﹑湯山炮校﹑南京﹐-----那時長江大橋還只是江中幾座尚未完工的鋼筋混凝土墩子 ---然後是過長江﹐經馬壩到洪澤﹐再走淮陰﹑新沂﹑臨沂﹐往孟良崮進發。接着﹐過蒙陰﹐到泰安﹐登"五嶽之尊"。黎明前焦急的等待﹕迭羅漢似的裹着毯子被子的人群﹐泰山頂上的日出......之後又翻泰山而下﹐別出心裁地從群山中直插濟南。再抄鄉村道﹐經滄州(還記得梁山泊好漢林沖火燒草料場嗎﹖那是發生在舊滄州城外)到天津﹐沿津京公路到北京。行程二千七百余裡。
啊﹐老戴維﹐你無意中激活了我生活中怎樣的一頁﹗那一個個地名﹐象魚鷹似地從我的以為已凝固了的記憶深處叼出了這麼些勃動着的魚兒﹐竟然還是如此鮮活﹑充滿着生機和一種力量﹗我自己都吃驚了。仿彿歲月不曾流逝﹐時光在倒流。哦﹐當年的夥伴﹐就讓我借澳洲老戴維靈巧地投下的這一光束﹐照照還在堤岸上蹦跳的魚兒吧﹐那顯現的斑斕色彩﹐折射着的是我們曾有的生活﹔那張張動着的頜﹐該不是在述說着為我們淡忘的卻還活着的人生﹖哲人說﹐人不可能兩次入同一條河流。或許﹐我的朋友﹐將來卻有機會﹐再背着背包走一走﹖
我的夥伴﹐還記的那一個晴朗嚴寒的魯南早晨嗎﹖還記得我們出發後﹐走了不多幾公里﹐就被象刀子一樣的刺骨寒風逼進了的路邊的那間扳道房嗎﹖我們已經走在沂蒙山區的有着歷史縱深感的天空下。當摀着耳朵﹑懷疑鼻子已經失去了感覺﹑知道冷風貼着肌膚在奪走熱量﹐側着身子頂風前進的我們﹐在天空藍而發白的映襯下﹐發現了一間黑黝黝的小房﹐孤零零聳立在前進方向一側時﹐曾擔心會錯過它。然而公路卻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和兩條鐵軌交叉而過。扳道房﹗它可是我從童年起就熟悉的景物﹗它能喚醒我腦海中的大運河﹐大運河與滬寧線之間的家﹐以及我的把60多年生涯與鐵路火車連結在一起的父親﹗....一個穿制服的師傅﹐開門歡迎我們。在閃動着歡愉火焰的爐子旁﹐我們解貽d背包﹐取出毛衣﹑厚實的球褲﹐儘可能地把自己武裝起來﹐去抵抗外面大自然的嚴寒。師傅告訴我們﹐今天是山東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我們告訴他﹐江南從不會這樣冷。現在已經記不起他的面貌了,只記得小房外曠野上藍得發白的天幕,和送給他一個毛澤東像章時﹐他是何等歡喜。夥伴﹐還記得嗎﹖當我們重新上路時﹐口罩外面還圍着毛巾﹕這樣﹐鼻子回來了﹐耳朵也回來了。
當然還該記得那家公路邊的飯館。是一天的中午時分﹐我們走了進去﹐準備吃些東西繼續前進。飯館裡﹐不算擠﹐有五六排入地固定的條桌﹐凳子也是入地固定的白板條凳。面對面可以坐4人。一些山東老鄉喜歡蹲坐在地上﹐饃饃或煎餅就着大蒜在吃着。"嘿﹗不是飯館﹐是紅衛兵串聯接待站﹗"室內四面牆壁上貼滿的各地串聯隊的大紅感謝信﹐點出了這家小飯館的又一種新身分。"太好了﹗差一點錯過。"我們剛想坐下﹐從裡間笑嘻嘻走出一位服務員﹐問我們要什麼﹖我們說"四碗白菜湯﹐再加...有沒有白麵饅頭?"我試探地問。答案卻是肯定的。"那太好了﹐六碗白菜湯﹐12個饅頭。謝謝﹐"一會兒﹐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被端上來了﹐六碗熱熱的白菜湯也上了桌。在老鄉們注視的目光下﹐我們吃得湯足面飽﹐渾身暖洋洋。"還要不要再添些﹖"﹐服務員關切地問﹐我們立即婉拒了。正當我想問該付多少錢和糧票時﹐服務員的快人快語使我把到了嗓子眼裡的話嚥了回去。他說﹐"如果你們沒有錢和糧票﹐沒關係﹐只要簽個字就行。"一本簽名簿出現在桌子上。我立即掏出了介紹信﹐而更機靈的你﹐會"春秋筆法"的班裡的才子-----一位從前國軍少將的兒子﹐真誠地問﹐能否借兩張紅紙和筆墨﹖年輕的服務員臉上綻開了更璨爛的笑容﹐他視意般的自豪目光掃視了週圍牆上琳琅滿目的感謝信﹐告訴我們﹐只要留下信的底稿﹐他們會請人騰寫的。懷着深深感受到的溫情﹐我們告別了服務員和飯館裡默默打量着我們的和善的山東老鄉。這一天下午,當太陽被天邊的山形遮住時﹐我們到了孟良崮。
夥伴﹐還記得孟良崮嗎﹖還記得這一天晚上在山腳下的小鎮觀看北京中央民族學院的一支南下串聯隊的表演嗎﹖"天山南北好風光啊﹐......"那歡快的歌聲﹐充滿激情的舞蹈﹐沸騰着的年青血液﹐夜幕下遠處雄踞着的更黑的孟良崮----您可還記得我們﹖
第二天﹐在接待站打聽好路線之後﹐我們四人決定自闢蹊徑上山。孟良崮﹐就是一座青楞楞的石頭山。滿山坡是一塊塊突兀嶙峋的堅硬的青石﹐易守也易攻。我們從山陡峭的一面攀登。藍天。陽光中有着輕微的寒意。一種奇妙的正在尋找歷史的感覺﹐仿彿在追尋某個腳印﹐捕捉某種逝而復回的身影。借助影片【紅日】而獲得視覺形像的交戰雙方﹐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成了我們議論的中心話題。快到崮頂時﹐山形很陡﹐由於這一面山陰積雪﹐加上出現了一片小松林﹐稀
朗不密﹐卻足以援手﹐我們便輕鬆地登上了山頂。山頂相當平坦﹐但一側有一道天然的裂縫﹐足夠寬﹐也相當深﹐若在上面伏蓋上鋼板之類﹐就能成個掩蔽部。或許當年國民黨整編精銳七十四師的指揮部就在這裡﹖但太小了﹐而且視野太窄﹐朝着山後﹐山後倒是山連山。當時的戰況,有誰知道呢﹖我們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腳踩着青色的山﹐環視着天穹下的一切﹔空氣中瀰漫着一種新的官能感覺.....仿彿你此時知道了什麼叫作歷史﹐什麼叫作古往今來。忽然﹐一陣濃烈的吳音傳上來﹕ “gui mian mu b lou﹐gui mian mu b lou!( 那邊沒有路!那邊沒有路!)”我們循聲俯視下去﹐是幾個來自蘇州的小伙子﹐在互相招呼着。不用說﹐他們也立刻發現了這一邊的小樹林﹐轉了過來----踩着我們的足跡上來了。呵﹐老鄉﹗喝一口軍用水壺裡涼涼的水﹐咬一口山東產的大紅蘋果﹐佇立看群峰﹐想一想吧﹐何等簡單,當年戰場就在腳下﹗....我選了一棵靠近的松樹﹐掏出小刀﹐傻氣地在樹杆上刻下了姓名和年月日。"他們也上來了﹗"夥伴得意地喊道。可不﹐幾面紅旗招展着﹐拉得長長的隊伍﹐蜿延在上。那是曾給突擊部隊帶路的嚮導領着參觀的隊伍﹐沿着當年突擊攻山的路線上來了﹗嚮導告訴我們﹐當年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在孟良崮側後方的大崮頂﹐那是主峰﹐而七十四師師長張靈甫是被擊斃在孟良崮的一個山洞裡。這個山映d已經大半坍塌﹐或許是被當年的砲火炸毀的。我們站在那山洞遺跡前﹐耳朵裡聽着嚮導的山東話﹐目光集中在一塊用紅漆打了一個大叉叉的石片上﹐張靈甫是手持衝鋒槍被擊斃在這塊石頭上的。我已經完全記不得這嚮導的容顏了﹐他太扑實﹐太簡單﹐一如這山﹑這風﹑這石頭﹑這陽光﹐不象偉人和政客﹐滿是粉飾彫琢過眼不忘。-----而今天,墨爾本老戴維的《魯南紀行》告訴我﹐那裡孟良崮依舊巍然屹立﹐孟良崮下的魯中百姓﹐生活也依然如舊。或許作為一個過路人﹐我該告訴老戴維﹐當年還沒有【孟良崮戰役紀念館】﹐這是“不依舊”的地方﹐然而建這館真重要麼﹖真重要的難道不正是永遠象那石頭般實在的老百姓麼﹖﹗我倒希望那47年給華中野戰部隊帶路的嚮導﹐那無人記得起他名字﹑無人記得起他面貌的孟良崮人﹐能有歪歪扭扭的手跡書于石碑﹐同【孟良崮戰役紀念館】同在﹗難道他不配麼﹖我倒希望大凡有諸如此類紀念館的所在﹐中央電影製片廠每隔數年﹐花費些膠卷和人工﹐記錄下當地普通人的生活﹐組成系列﹐看看那些景象連起來能否象條向前“發展的鏈”﹗讓她去同紀念館同在吧﹗難道這對歷史無價值麼﹖難道她不是歷史真正的鏡子﹗用身軀承受過人世間撕殺的砲火與血污﹐也承受着烏雲電閃藍天彩雲謙遜地蹲伏在堅實大地上的孟良崮﹐該會有自己的夢想和回答。
那天﹐我們下得山來﹐在小鎮蕩了幾圈﹐買了些蘋果饃饃﹐太陽快西下時﹐我們卻決定趕往蒙陰縣去。接待站的同志關切地問﹐好幾十里山路啊﹐天就快黑了﹐成麼﹖----成﹗我們到蒙陰時﹐已經半夜了。
可也有不成的時候。記得還是行走在山東省境內。我們依然愛走小道。一天﹐決定趕夜路﹐傍晚時﹐在一個大村小飯舖裡吃了晚飯。那天有月亮也有雲。不時還能聽到犬吠聲﹐但漸漸地我們感覺到﹐四野裡寂靜的氛圍似乎在合攏來。模糊的地平線仿彿那麼近﹐又仿彿那麼遠。話題漸漸中斷了﹐象一顆顆珍珠﹐無人把它熱心地串起來。這整個世界﹐仿彿只有我們四人的腳步聲。月亮的銀輝﹐在灰矇矇的地色和升騰瀰漫開的迷蒙中﹐完全無法幫助我們去分清什麼是道路什麼是原野。我們常常懷疑是否偏離了道路﹐四人低倒着頭﹐用力瞅着地面﹐甚至用手去感覺“大路”同“田野”的不同。可都是浮着一層松軟的塵土﹐顏色也一樣﹐灰白灰白的﹐就像我們身披的月亮的光輝。這同江南水鄉的“路是路﹐田是田”是太不一樣了。轉身四週看去﹐四個背着背包顯得臃腫古怪的人形和一起移動的影子﹐仿彿就飄浮在這漫無邊際的灰白色的緩緩旋轉的混沌中。在一個似乎是三叉路口的地方﹐我們終於停下來﹐一致同意﹐地圖已經失去意義﹐方向也已經辨不清﹐哪兒有狗吠﹐就朝那兒走吧。左邊遠處隱隱地傳來鼓聲﹐ 我們就朝左邊轉去。這鼓聲很有趣﹐斷斷續續的﹐卻一直讓我們能指望。聽說﹐把一隻羊﹐半吊在村前樹下﹐後蹄着地﹐前蹄卻踏在一隻鼓上﹐擊出的鼓聲就是這樣的。終於能分辨出村莊黑鬱鬱的聯成一片的屋影﹐才松了口氣。進得村去﹐突然辨別出﹐這就是傍晚時離開的那個大村子。我們花了四﹑五個小時﹐兜了一個大圈子﹐從後莊出又從前莊進。哈哈﹗村革委會裡﹐幾個山東漢子聽了我們迷路的經過﹐笑歡了。我們就被安置在村革委會裡﹐一位大嫂送來了稀飯(玉米糊粥)和山芋﹐我們一邊吃着一邊旁聽他們的會議。那是分配救濟款的討論。陌生的一個個名字﹐一個個家庭。誰誰的兒子當年是八路﹐一去就再也沒回來。誰誰當年受了傷﹐回的村﹔誰誰家的誰誰當年參加過還鄉團﹐.....名單一個個排過,數字非常任真地反復被惦量......聲音漸漸不聯貫﹐意識也漸漸模糊......我在炕上睡着了。第二天﹐走在大道上﹐夥伴告訴說﹐他們詢問了江南農村的收成情況﹐種些什麼﹐產量多少﹐還饒興趣地要聽聽江南方言﹐夥伴就用家鄉音讀了段牆上的語錄。我卻覺得右大腿一側不對勁﹐象有一個個孢﹐硬硬的褲子擦着疼。我只能將右手插在褲兜裡﹐撐開褲子。晚上一看﹐我曾側身睡在炕上褥子的那邊﹐大腿上許多血紅的疙瘩﹐有些上面還起了黃黃的水泡﹐夥伴們到不怎樣。噢﹐忘了說﹐我們每人按規定交了半斤糧票兩毛錢。
快出山東進河北了﹐又是一天傍晚﹐在一個莊子問路。一群六七八九歲大的孩子﹐非常好奇地聽着問﹐認真地嘰嘰喳喳地告訴路徑。順着娃娃們的手指﹐朝田野遠處瞅﹐那是青而微紫的雲霞﹐襯出幾棵樹象碳筆畫出的光禿禿枝椏﹐便是坦蕩的原野。我們知道﹐原野裡有路。可當太陽不見了時﹐能分清路和地嗎﹖聰穎的孩子們大概從我們猶豫的神態或目光中領悟了什麼﹐一個大些的孩子自告奮勇地說"俺們送送你﹗"呼拉的一下子﹐七八十來個孩子已經朝前跑去。我們敢緊跟上。這一送﹐十多里路﹐直到遠處的莊子清晰出現了﹐這群孩子才停下。看着我們朝前走了幾步﹐忽聽一聲喊﹐我們回頭看去﹐日頭已經沉淪到地平線下﹐還能見一抹紫紅的晚霞。在這天幕上﹐是一群奔跑歡快的黑色剪影。"紅衛兵叔叔﹐俺們回了"我至今還記得那孩子頭的話。
二十七年過去了。在澳洲﹐讀到了老戴維的【故國生活--魯南紀行】﹕“我們走錯了路﹐從臨沂去蒙陰﹐竟繞到沂水方向。只好再折回來向西﹐經沂南縣城﹐去蒙陰。然後北上泰安。沒有辦法。人生地不熟。只有按下性子﹐慢慢地辨別道路前進。”一番話﹐竟讓我又想起了那一聲久遠了的童音﹑那一抹紫紅的晚霞和天幕上一群山東娃娃奔跑的黑色剪影。
他們現在怎樣了﹖
"他是我兄弟﹐今年28歲﹐ 說什麼﹖...看不出來﹐象多大﹖38﹖唉﹐瞧大哥說的﹐咱莊戶人家﹐可趕不上你們城里人後生。
"苦﹖唉﹐不說麼﹐咱是莊稼人﹐啥苦沒吃過﹖啥苦吃不了﹖苦﹐咱不怕﹐一年苦到頭﹐有個盼頭就中﹗可如今咋哩﹖一年埋頭傻干﹐剩不了幾個錢﹐啥都漲價﹐啥都叫咱分攤。
"俺那孩子上學﹐上小學就得交120元的學費﹐供不了孩子唸書了。俺是文盲﹐沒有文化﹐俺也很想咬咬牙供孩子上學。可是難啊﹗
"你說說﹐俺想讓孩子唸書都念不起啦﹐我真是想不通﹐咱國家為啥要叫交這麼些學費呢﹖不就2-3元錢嗎﹖為啥學費漲這麼些﹐我可真有意見﹐我就要說﹐縣長來了俺也這麼說。
"兩位師傅是厚道人﹐這麼看得起俺﹐咱就交個朋友吧。唉﹐說起來俺也不好意思。咱沂蒙山區﹐雖說是老根據地﹐可還有些城市號召捐獻舊衣服啥的支援咱們﹐叫扶貧。人窮了真是沒辦法﹐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國家的"皇糧"﹐每畝地是180斤﹐非交不可﹐不交﹖...皇糧麼﹐不交咋行﹖
"縣裡下了文件﹐不准人出去要飯。俺這兒跑到新疆﹐下關東要飯的都有。上近處了還不行﹐讓人給弄回來﹐還得挨整。唉﹐這也是沒辦法呀﹐逼得這樣。”(摘自<<魯南紀行>>--老戴維)
我讀着﹐手裡打着稿子﹐心裡想著那群孩子,想著魯迅先生的一篇什麼文章----可......時代不是說不同了嗎?
(1994﹐刊出在悉尼<時代報>)
2﹑ 失落了世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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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什麼有路沒路啊
心裡久久盤旋着一支歌
背起行囊就祇想看四方
那支歌 是孩童的赤腳
踩折了鋒利的麥茬
撿來的短小穗頭裡
一直藏着來年豐收的昵喃
灰白頭髮的外婆 久遠地
彎身在灶火前 吃力捶打
豆秸杆 灶火裡的豆粒
爆出敲擊破碗的悶響
幾代靈魂
曾飛揚到有玫瑰花的山岡
渴望
“就在這裡跳舞吧...”
如今 可曾有過的花兒不見
苗圃的土是已盜掘一空
連狗兒雞兒都敢欺蒙主人
貓眼裡轉動着一枚錢的投影
遼闊的原野啊 五穀豐登
智者卻在研究“跳蚤”的大腦
新興的家族催生着新的神聖
管什麼有路沒路啊
沒有行囊也能流浪
自個兒踩出另一支歌
這歌 是迎風飄起的紅纓兒
繚繞着 逶迤着 歌聲斷處
黃沙後面有綠洲
(刊出在星島日報副刊)
3 “三召”那張臉譜
(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插隊的村上﹐有一個人物﹐叫“三召”。這是個乾癟老頭﹐其功能是生產隊的跑腿。沒問過打什麼時候起﹐人喚他叫“三召”的﹐“三召”便成了他的本名。奇的是他那張臉相﹐就長得象個笑臉﹐整天在笑﹐人分辨不清﹐他自己也說不清。可他是個真地主﹐土生土長的地主﹐沒有老婆孩子-------是死了還是原來沒有我倒從沒問過。上面來人檢查工作﹐生產隊要買酒買菜﹐一聲“三召﹗”﹐他就樂悠悠地挽個菜籃子翻山越嶺去了。晚上到了化肥﹐不入庫了要人守夜﹐那准是他樂悠悠地留下了。那年犁田不慎割破了腳﹐幾座山啊﹐我一步一拐回了村﹐隊長一聲“三召﹗”他趕黑十幾裡山路叫來了大隊衛生員。說實在的﹐社員們對他倒不怎麼樣﹐隊長也只在有其它人的場合凶他幾句﹐上邊下來的人那就凶了﹐那時他臉上的笑才是不動的﹐呈現出一派溫馨而靜態的肅穆。他平時的笑則是燦燦的﹐不遮不掩﹐睡着時恐怕才笑得象挨凶時那樣安靜﹔他其實很老﹐老笑笑的象是年輕些﹐住在一間小破房裡﹐還堆着炕灰﹐自家菜地遠﹐又挑不動水﹐他便讓地撂了荒。我們下鄉知青住的地方﹐有個供銷社﹐他有時來買醬油鹽﹐知道他沒菜吃﹐我們就給他一點﹐那個感激勁啊-----看那張熱烈運動着的笑臉﹗今生今世我都難忘掉---當時只覺得是天造地設地圖解了一句話﹕“別人略微向你施點小恩﹐你就無限感激-------那是一種....不安全感。”可後來多少年---離開了那山﹐我常思索他那有笑沒笑地笑得蹊蹺的臉面﹐卻絲毫找不回他有過一雙眼睛的印象﹗那臉上一向有眼睛麼﹖------真枉了常問他是真在笑還是人覺得他在笑﹖﹗笑臉上不見眼睛﹐卻竟然無礙那漾然的神情﹗許是山裡人見得少﹑少聯想﹐或是自有他們的審美樂趣﹐才保留了這張臉﹐要是落在大山外邊﹐我想這張臉是早沒有了------早被社會剷除了﹐簡單地說就是這種臉不該活﹗你看他笑﹗笑﹗笑得坦然卻笑得蹊蹺﹗配你笑麼﹖你笑什麼﹖好人看他笑都疑心得累﹗雖然在大山外------﹐你看到了那情景﹕多的是各種形態的......乏味面具﹐卻標榜着精品招牌------還說是絕無僅有已登峰造極﹐要逼人收藏......就是眼下﹐新世紀開始了﹐再給50年夠了吧﹐我還真難揣摩這個民族又會鑄出怎樣一張即簡單又有韻味的臉﹐代表21世紀的我們的新氣質﹐可以同過氣了的‘三召’的臉譜抗衡﹐顯出那種-----怎麼說來着﹖------一種新的“歷史積淀”﹐昭示着民族和個人已經或正在經歷“飛躍”﹗這張臉譜------我想﹐首先﹐它一定該分明地告訴你﹐哪兒是一雙“眼睛”﹗
‘三召’那張臉譜啊﹐惹人眼又不惹人眼-----幾十年前藏在我插隊的那個村上﹐那座江西的大山裡﹐掩在樹叢中﹐匆匆跋涉在山道上﹐它是一剪被精簡到極點的縮影﹐象是屬於我們過去了的半個世紀的絕活﹐一個無法再複製的偶然﹐一個模模糊糊的暗示-----若今後考古學家土裡都難挖﹐從此怕是再不會有了﹗
假如------“三召”的臉上還是有過一雙眼睛﹐那它看見了什麼﹖
你知道麼?
(中央日報<世界華文作家周刊>﹐中華民國九十一年一月十四日。大洋報八味文苑5/4/2001﹐)
4 不沾酒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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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他叉貽d腿站着﹐端着酒杯﹐一手捂住杯口﹐銳利的眼睛﹐因臉紅而顯得晶亮。瞅着坐在我們中間的老大姐﹐他說﹕“大姐﹐我叫你一聲---老大姐﹐我可是九死一生﹗”他勾起指頭﹐作了一個“9”字﹕“九死一生﹐真不騙你﹗幾個小夥伴﹐從小學一年級起﹐到初中畢業﹐我們一直在一起﹐他們都死了﹐死在湘渝線上了﹐我卻命大﹐活了過來﹗活着﹐有時就想﹐這是多麼偶然的事情﹗有時只是避開了一塊石頭﹑一把火﹑一個滑腳﹐或聽到了一句話﹐於是你活下來了﹐有人卻因此死了﹐事情象是這樣。什麼在把握自己的命運﹖”他用兩指夾開酒蓋﹐凝神看着杯中﹐又蓋上了﹐搖搖頭﹐象在甩開什麼念頭﹐繼續說道﹕“曾有一年﹐我又去坐了這條線的火車﹐看那洞口岩壁上還留着當時的口號﹐豪邁也罷不豪邁也罷﹐只有窗外的風雨陪伴着﹐可我清楚這山壁間林裡茅草中還有些面孔在週圍游蕩﹐那褪色的字跡下面還埋葬着什麼。我沒帶酒去﹐自己也滴酒沒沾。難道要我那些死去的小夥伴的靈魂﹐在山野裡醉死夢生麼﹖他們是被掩埋了﹐局外人是容易說漂亮話﹐反正死人無法反駮他們....我這一條命﹐能跨兩個世紀﹐算幸運了﹐”他垂下眼睛﹐頭一點﹐象是在自我肯定。“可我每次想這些﹐就在心裡喊道﹐我的小夥伴﹐他們不該死在那樣的年紀﹗無論是國家﹑無論是歷史還是民族﹐都沒有那樣的權利﹗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不是那種自己活過來了就說大話的人﹐他們的命就不值得提﹖那才是歷史真正的筆觸﹐掩在重重粉飾下的原色﹗我們才幾歲﹖十五六七﹐初中畢業﹗上面對我們說﹐比參軍差一等但也是部隊編製﹐不帶領章也穿軍裝.....營長團長是部隊派的,連長排長是自己選的﹐(有人插咀﹕那比上山下鄉強多了﹗)是啊﹐那時是那樣想﹐可一去﹐不是苦﹐那是要命啊﹗到了那個處境﹐你才知道什麼叫命﹗那就是炸藥轟出來的石頭--自己蹦去吧﹗鐵道兵當時歸余秋裡管﹐而陝西有個叫肖純的傢伙﹐上面撥下來50多元﹐到我們手裡每月28元﹐一天8小時﹐就這樣彎着腰在隧道裡扒石渣﹐最長的隧道有多長﹖20公里﹗20公里啊﹗鑽在大山的肚子裡﹐石頭的虎口裡。裡面鑽上砲眼﹐一炸響﹐我們這些學生連的﹐不等煙散就得往裡沖﹗三線建設﹐與帝修反爭速度﹗多好的詞兒--‘爭速度﹗’我當電工﹐先得沖進去﹐搞好照明﹐把煙抽出去在把冷空氣打進來﹐夥伴們沖進來就用簸箕把炸下的石渣倒進車頭推出去﹐出來時都不象個人樣﹐鼻孔裡淨塞滿石屑粉末﹗碰上導火線質量不好﹐有的快有的慢得出奇﹐就完了。有一次﹐我沖進去﹐剛沖到一輛鏟渣機旁﹐就碰上個啞炮響﹐剎那間就見石頭灰塵迎面撲來﹐身上立刻被打得發麻﹐虧得鏟渣機的遮擋﹐大石塊打不着我﹐才沒死﹗這還不是第一次﹐真正的第一次才最險。
“那次我在隧道裡推渣車。隧道口開在一個峽谷的邊上﹐半山腰裡﹐峽谷的另一邊是另一個隧道口。兩隧道口之間﹐用鋼軌懸空架着連在一起。為了防止鋼軌撐開來﹐軌道下面照樣釘着枕木﹐這枕木就夾緊了鋼軌。隧道口倒渣的地方﹐有根枕木擋着。那天我值夜班﹐渣車遛出來﹐一撞﹐渣子沒全翻出去﹐欄木卻斷了﹐我沒提防會這樣﹐腳一滑﹐就從車上摔下去了﹗頭頂那渣子車﹐遛出隧道口十多米﹐懸空停在峽谷之間。峽谷原本很深﹐填了渣﹐還只剩十多米。這一摔﹐我是攤手攤腳地摔在一塊大石頭上。直覺得骨頭摔散了﹐脊樑骨痛得難忍。事後想想﹐虧得那塊石頭跟我接觸的一面有些和我的身體吻合﹐只把我脊椎骨從下往上數第四節裡磕掉下來一小塊﹐拿又拿不出來﹐就這樣留在裡面了﹐痕7b在還老疼。我一動不動地躺着﹐聽着石塊嘩嘩地撞下來﹐心想只要再來一塊大石頭﹐我就渾身不痛了﹗我真命大﹐竟然再沒有一塊石頭滾到我這邊來。我還竟有力量喊出聲來。。。沒死﹐....你問幾年﹖3年。有年回家﹐我爸沒掉淚﹐我媽一見我﹐就傷心地哭了好久﹗瘦得真不象個人了﹗臉面凹下去了﹐一身是傷。我媽說﹐回來了就好﹐眼淚卻不斷線啊﹗
“那時﹐我真想罵﹗但罵誰呢﹖我都不知道該罵誰﹖父親十多歲參加革命﹐他說是共產黨把他教育成人﹐母親也說靠共產黨才能有今天﹐那時我們多大﹖十六七啊﹗
“我的一個從幼兒園一起長大的同學﹐個子小﹐發的雨靴太大﹐站在渣子車上遛車時﹐腳一滑摔到一邊﹐給後邊的渣子車這麼夾着一搓﹐就搓變形了。我現在還記得他開心時笑的樣子﹗他媽媽的頭髮一下子白了﹐我怕見她瞅見我時的那雙眼睛﹗---沒有畫家能畫它出來﹗那時他17歲﹐死了......
“現在﹐我再不會在路上遇到這老人了﹐也就不必故意繞道避開去﹐怕惹她傷心...
“天涯海角啊﹗”
他一仰頭﹐咕咚一聲嚥下一口酒---喉節分明地一動﹐他卻雙目緊閉﹐思緒象是在追隨體內黑暗中蜿蜒燃燒着的酒液...
象是大姐的聲音﹕“小心喝醉了﹗”
“不會的﹐”他睜開眼睛﹐“我酒齡等同于年齡﹐打一歲起﹐老爸就用筷子頭沾着酒讓我嘗味道---有時我覺得﹐老爸說得好﹐這世道﹐沒有酒可不行﹗”
(澳洲日報<新洲作家專欄>15/2/2001﹐大洋報文苑19/4/2001)
5﹑
困惑
****** 進生
乘客 為什麼棄近就遠
繞這陌生路
司機 地圖上近的是紅燈路
道上已有無數遭截停的人物
前車可鑒 彭大將軍老胡風
道上橫遭劫 被扼腕停住
數十載
白問蒼天 誰失驕楊誰折柳
紫陽﹑小平﹑王丹
幾代同門“革命” 朝官布衣
同嘆大道艱險
客人啊 繞點遠
穿小巷 過短橋 僻靜安全
乘客 踩油門吧 師傅
就你一張嘴 忒要管住
( 1998.2.7 刊出在星島副刊)
放逐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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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上迎砍頭的大風
絕壁裡尋紮根的裂縫
窮掙扎在零星貧瘠土
活得絕
杆兒長樹兒倒懸着長
原是天風托送的種籽
一息氣摔在高坎兒裡
日晒水浸沾到土
扎下去便能探出頭
雲霧遮無數
說甚又怎的
卻 憑它俏誇口
(1998年)
6﹑ 帶血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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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能記起來的人物﹐再一個就是我了。我沒有九死一生﹐卻也遭過幾次難。農活裡我最喜歡耕田﹐看着翻起的土浪﹐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也就有了歡喜的理由。那天我們四五人翻過好幾座山到隊裡最遠的一塊地去耕田。到了那裡﹐牛不走了﹐我吆喝了幾次沒用﹐就一腳跨上前去一鞭子﹐牛突然一動往前走﹐犁一沖過去時,我已經趕快提起了腳﹐當時不覺得﹐走了兩步---我看見水田裡泛起紅色來了﹐這才覺得疼。。。老錶先抓了把煙按上去---沒用﹐看煙全倒上去也不一定能止住血﹐就近找了個大螞蟻窩﹐從窩裡抓了些碎的草末什麼的敷在傷口上﹐老錶說﹐都見了骨頭了﹐我撕了汗衫裹着。。。。。我就那樣﹐穿着雙破草鞋﹐一步步地先回去﹐一步一個血印﹐整個草鞋都是血。。。停下回頭望時﹐心裡着實有種悲壯的感覺﹐知道從此回首看自己﹐絕不會感到萎頓。回到村上﹐很晚了﹐隊長來說“要小心破傷風﹗”說罷就叫“三召”去大隊衛生所叫衛生員來看看--那要翻十來裡山路呢﹗那老頭連夜就去了﹐把衛生員叫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了一針﹐倒了兩瓶紅藥水在棉花上按住傷口。當夜我發燒了﹐就又送縣裡送南昌。說是什麼動脈破了﹐整整養了兩個月。回來後﹐我問衛生員﹐你跟我打的什麼針﹖青霉素﹗好傢伙﹐連皮試都不搞﹐就給打青霉素﹗---“我哪兒來﹖”衛生員囔道﹐“那針要縣裡才有﹐要放在冰箱裡呢﹗”我雖然好了﹐可還是嚇了一跳﹗。。。
上海知青和我們南昌知青雖然有條界限﹐但在節骨眼上﹐還是相通的。要是生病受傷﹐半夜裡都能起來護送。那時他們從上海出發﹐到了江西後﹐車子只要停在小站上﹐他們就往外扔一把把的水果糖﹐看鄉下的小孩們搶。到大隊的那天是晚上﹐一夜不睡﹐個個坐在自己的鋪蓋卷上﹐唱“我們的家在松花江上。。。”唱着就哭了起來﹐那時這歌還不准唱。放牛時﹐我們就跑到山裡﹐山裡是我們的世界﹐那山上還有一座小亭子﹐可遮風擋雨﹐眼照看着牛﹐什麼歌不唱啊﹗有兩個上海知青還忒大膽。我們那兒有座油坊﹐原來是個祠堂還不知道是座廟﹐老錶總說鬧鬼﹐深更半夜有東西在裡面走路﹐啪嗒啪嗒的。油坊不遠就是墳場﹐夜裡天黑﹐你看好﹐就見燐火一閃一閃。這兩個上海知青不信﹐卷捲鋪蓋就睡了進去。一夜過來﹐油坊門一開﹐哈哈大笑﹐說油坊裡老鼠多﹐老鼠的尾巴老沾油﹐再沾上灰塵臟物﹐天長日久就越來越粗﹐象個棒槌似的﹐竄來竄去就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它們的自我感覺也能跟上﹐上躥下跳一樣從容。
有一次﹐也是幾個上海知青﹐和我在水庫裡一起玩水﹐結果是我自己救了自己﹐知道了在何種情況下不能指望他們。老表們說水庫裡有水猴﹐要我們當心﹐可又說不出水猴是什麼樣子。我們玩得痛快﹐還用竹杆木板搭了個跳水臺。在臺上用肥皂洗頭﹐把頭髮抹得象個劉少奇的髮型﹐揚起手檢閱紅衛兵﹐然後朝前一跨﹐咚地掉下水去----我忽然覺得有什麼在抓我腳﹐我另一隻腳就猛蹬去﹐軟軟的象水草又不象﹐但被蹬開了。我再游﹐又被抓住了﹐人一下子沉下去好多﹐我又猛力蹬去﹐又蹬開了。但一下子緊張起來﹐頭腦裡總覺得是一個龐然大物﹐用巨掌在抓我。我就喊﹐這兒有水猴﹑有水猴﹗希望他們來幫我。誰敢過來啊---他們幾個一聽全蹦上岸去了﹐站在那裡看。我覺得又被抓住了﹐人一下子沒進水裡﹐這一次還沒蹬掉﹐我不管了﹐團着身子﹐翻過來兩腿亂蹬﹐終於又被蹬掉了---可到底嚇壞了﹐自由泳﹑蝶泳的﹐拼命游上岸。。。。。真有水猴呢﹗我說---他們卻問﹕是什麼樣子﹖﹗
可我知道﹐不用解釋了﹐那就是水猴﹗
(澳洲日報<新洲作協專欄>8/2/2001)
7﹑ 最後一次目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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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記得這樣一句話-----記不得說這話的雕塑家的名字了﹐他說﹕“一件彫刻從山上滾下來﹐剩下的部份是最好的。”我喜歡這話﹐但不談彫刻。過去的人生﹐要是回想﹐就是一些片斷﹐象從一塊滾動的大石頭上碰撞下來的殘片﹐你的目光沿着這些散落着的殘片延展﹐得到石頭滾動的軌跡﹐也就是我走來的路。湘渝線上的三年﹐那是十足地被炸藥崩裂出來的石塊﹐沉重如綿延的山體。我凝神時﹐不由己地會想得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只看到那石頭的斑駮。我很不喜歡自己這種感覺﹐這種早早地與死亡聯繫在一起的思緒﹔----這思緒﹐邊緣是刀﹐顏色漆黑。
其實﹐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有個因飢餓而死去的鄰居老爺子﹐才是我面對的第一次。那時我是低年級小學生。老爺子的媳婦待他不好﹐老餓他﹐不讓他吃飽。老爺子是有兒子﹐兒子從來不管﹐卻還算是個老軍干。老軍干﹖他兒子原是部隊的一個營長轉業的。老爺子便常到菜場或垃圾箱裡揀些菜幫子黃葉子﹐媳婦嫌臟﹐不給他煮。有時﹐他就拿到我家來﹐我媽悄悄地幫他洗乾淨﹐煮熟了吃﹐也常另給他一些食物。可那時候﹐百姓家﹐家家都緊﹐我的小肚子就是覺得餓﹐搶着刮鍋底﹐仔細添碗底﹔要老給他吃﹐我們倆弟兄先就吃不消-----不能讓他往我家跑﹗我同弟弟商量﹐就有了辦法讓他不餓。上學回家﹐走過農村的麥地﹐就擼麥穗頭﹐一來一去﹐兩人四兜﹐不少了﹐夠了吧﹖他住一樓﹐只要一聽見我兄弟倆的大聲﹐就會到他的窗戶邊來﹐一捧捧地接過去。那天﹐我倆都到了窗口邊﹐還不見他來﹐就趴到窗臺去看﹐他還躺着﹐兩隻腫得發黃的大腳丫子----那在大太陽底下走過曲曲彎彎的小路的大腳丫子﹐靜靜地豎起朝着窗﹐窗前倆小學生馬上找來根樹枝﹐捅他的腳丫子﹕醒醒吧﹐老爺子﹐我倆給您送麥粒來了﹐四大捧啊﹐弟弟都比我擼得多﹗您可不能不理我們啊﹗他還是沒動靜﹗這情景從來沒有過﹗我忽然怕了起來﹐往常這種時候﹐一捅准醒﹐他那肉啊﹐一按一個洞(他按着玩兒給我們看呢)﹗弟弟說﹐叫他﹗我說他媳婦會聽見的﹗正這時﹐嚇得我倆一低頭﹐是他媳婦進來了﹐進了他睡的房間﹐端一盤白花花的大花卷﹐往他床邊的桌上一擱﹐轉身就走﹗我盯着那白花卷看﹐相信那會還有另一雙眼睛也在盯着看﹐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扭頭就跑﹐弟弟也怕了﹐緊隨着跑開。
我說﹕老爺子死了﹗
弟弟問﹕人死了﹐才給吃﹖﹗
日子繼續着﹐卻或多或少地沾染着那幅場景的氣息。人們設法避開﹐漸漸感覺到需要注視那些一再重複的疏忽﹐應該拾掇那些早就不該忘卻的忘卻﹐更要審視再三得到的疑竇重重的許諾。奇怪的是世道卻反復播講着一句話-----今天是悉尼一位老詩人在駁高行健的斯德哥爾摩演說詞時又真誠地在“但是”了﹕“我們的黨(這個詞兒是我擅自補全的﹐罪過﹗)﹐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也同樣在經受着同樣的煎熬啊﹗”只要仍在祈盼“一榮俱榮”﹐還能怎樣解說呢﹖詩人含蓄的三位一體的執着認同真使人唏噓﹗所幸﹐雖然深諳“國家不幸詩家幸”﹐詩人尚能以知音的口吻﹐引用他的不幸在“中華文學的天堂”中國早逝的“為苦難造化”的詩友-----昌耀的一行詩﹕
“太陽說﹕來﹐朝前走”
老爺子是早就不能走了﹐我的一些湘渝線上的小夥伴也不在了﹐我卻願虔誠地聽從這位老詩人關於太陽的忠言﹐聆聽死去的詩人昌耀的呼喚﹐繼續朝前走﹗象腳踩着實地﹐去分明地感受頭頂照耀着的太陽----那已是21世紀的太陽﹗
(刊出在澳洲日報<新洲作家協會專欄>15/2/2001)﹐)
8﹑ 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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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生
那天就象往常
飯盒拎在網兜裡
父親早晨去工廠
傍晚卻不見回來
單位裡來人說
父親已經被隔離
我看着媽媽臉蒼白
一個勁要求送衣裳
手抖着用條毛巾
包裹起<毛澤東選集>
父親便不見了
去了已經好幾年
至今還看見
母親那雙顫抖的手
小心地裹着紅四卷
第二次單位來人說
父親已畏罪自殺
答應媽媽可以去看看
順便料理一下身後事
從此
我們的家
就象殘破的蛋殼
滾落在雜沓的腳踵間
我們只能用單薄的屋頂
護衛起唯一明亮的地方
那裡擺着
一大一小兩隻鋁飯盒
一條新毛毯兩件舊衣裳
那熟悉的舊毛巾上
壓着紅色的<毛選>四卷
媽媽沉默着迅速衰老
我沉默着頑強長大
終於有一天
我開口向世界質問
我要知道我父親
倒底有什麼罪﹖
“姑娘﹐不要問了
那只是個沒料到的不幸
他要是再熬一下就好了
(這個民族的脊樑也更深地彎下。。)
你父親沒有任何問題
組織已把擋案更改為
‘正常死亡’。。。”
(刊出在大洋報大洋筆會上。1\5\1999﹐這是我父親多年的一位同事“顧工”在文革中的故事﹐父親曾長嘆一聲﹕“老實人啊﹗”我至今還能依稀想起顧伯母同她兒女當年沉靜的模樣。今天﹐顧伯母怕是不在了﹐她的兒女也該五十多了。不會忘記啊﹗)
9) 人生是有靈魂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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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生是有靈魂的流水﹐那麼回憶就取決于這水選擇的流徑。在潺緩的地段﹐常見水面柔和難顯波紋﹐--因她喜愛寧靜﹐便能成一面鏡子﹐讓任何投影都纖毫畢現﹐懷抱裡更能孕育眾多有趣的微生物。假如她酷愛不平和冒險﹐願嬉戲在落差迭宕磋峨險峻的山間﹐那就是一連串難以預料的碰撞﹑迸濺﹐一再的匆忙彙聚﹑短暫的平靜﹑嗚咽和咆哮﹐嘗盡曲折中的風發和跳躍中的成功與失落﹐--那回憶就貫串了運動和聲響﹑能久遠留存的激勵和靈魂曾有過的顫栗﹐並總使遠去了的山山嶺嶺面目模糊﹔更難免地﹑會刻骨銘心地記得在嚴冬裡﹐曾是一襲山野裡冰凍了的孤獨的小小瀑布﹐靜止地垂掛在沉着而可靠的岩壁﹐耐心地等待着日月運行使消融的季節到來﹐--她的面目﹐或許該從這倒懸着的鋒利的冰凌﹑對陽光晶亮的反射中去猜測﹑那時她是怎樣自由地歡躍而下﹖﹗
悽慘的﹐是人生被強力攫取出來凍成透明的小小各色冰塊﹐如糖塊般在宴會上被投進夜光杯﹐被他人瀟灑地晃蕩着與杯壁擦出聲響﹐她被旋轉着﹑無言地慢慢在晶瑩的液體裡消失。絕非情願但在低溫下凝結又無力掙脫--這才是最蒼白最慘痛的回憶﹑一種無奈何被他人強行浪費又再無處追索的人生﹗
惟與之休慼相關的人們的心裡﹐就有永遠憤憤着的一份活的留存﹐那﹑是另一種警世的回憶。
(東華時報﹕移民沙龍96。5)
10﹑ 地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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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插隊在江西﹐江西山裡。那些年頭已經過去了﹐要能理解我們這一代﹐恐怕也就是我們自己﹐說出來話語象是隨風飄﹔寫出來呢﹐是文字古董﹐隔幾代恐怕會因背景的怪誕而成發黃的紙葉﹐從樹上落下來無人認領(但願如此)。然而﹐只要落淨了葉片的枝杆還在那風裡搖動着﹐人就會想﹐來年春天它會長出別一樣的葉片麼﹖不妨存了希望﹑想着會見到新的氣象﹔可從那樹上已經飄零下來的故事﹐確切地已經“是這樣﹗”﹐就有了跟未來對照的價值﹐也就有了繼續存活的理由﹐未必那麼快就泯滅。因為這是歷史﹐牽涉到幾代的歷史。
我那兒有過這樣一個知青﹐在集鎮上偷錢﹐偷的是江西老錶賣豬的錢。他正好偷到手﹐被一個老錶發現了﹐一聲喊﹐拼命追﹐他是拼命跑。那是拿着扁擔追啊﹐追上了准給打個半死。他死命跑﹐一路跑到大河邊﹐後面也快追上了﹔他扭頭看看﹐一歪身子扑咚一聲栽下大堤。老錶追到河邊﹐跟扁擔一起立着望着他游----慢慢地他竟游到了對岸﹐還把衣服脫下來擰擰干﹐在頭頂上空甩了兩圈﹐又把錢在空中揚揚﹐濕衣服往肩頭上一搭﹐走了﹐身影幾步下了那邊的河堤﹐不見了---老錶們告到公社﹐還是把他查了出來﹐算是逃脫了一頓打。
他是我們當中運氣最好的一個﹐第一個走掉的就是他。
那年﹐下大雨﹐暴雨成災﹐公社的水庫大壩危險了﹐泄洪道堵塞住了﹐一連下去了幾個青壯小伙﹐拿着釘耙去扒那塞住的水草都扒不貽d---水性不夠﹐人沉不下去﹐能沉下去的又干不了幾秒鐘﹐水很深。要是疏通不了﹐大壩真倒了﹐我們那兒就全完了。他水性好﹐真不要命呢﹗他一次又一次地潛下水去﹐就用手扒---那是要死人的﹐要是讓水流給吸進去---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浮出來不言語地換口氣又下去。大家都站在水壩上﹐盯着那混濁的水面。當他終於掏松了淤塞的水草雜物時﹐人也一下子被吸進了涵管。水打着急轉的漩渦往下走﹐壩上的人一下子呆住了﹐有人跑向壩另一邊﹐喊着他眼淚卻先流了出來。他順着涵管吸進去﹐憋着一口氣﹐從另一頭被水流衝出了水面﹐壩上接二連三地有人跳了下去﹐將他救了上來。他的頭部﹑肩膀﹑腹背都擦傷了﹐尤其是兩肩﹐人也昏死了過去。公社書記流着眼淚抱着他﹐把他抱進吉普車﹐送到公社醫院﹐又派人護送到縣裡。。。有人問過他﹐要是死了怎麼辦﹖他眨眨眼睛﹐說﹐死了就死了﹐地上少了一個影子。很現代也很前衛﹐是不是﹖
後來﹐有了機會﹐保送他進了中山大學。
現在﹐他在哪裡﹖誰知道﹐快三十年過去了。每次有機會回想時﹐我總第一個想起他﹐想起那大壩上楸心的人們﹐想起那個把濕衣服脫下來擰擰干﹐在頭頂上空甩兩圈的河堤上的獨立人影。。。。
你說﹐他當時一定很得意﹐是吧﹖
現在呢﹖
(澳洲日報<新洲作協專欄>)
11﹑ 拖鍬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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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進生
“爸爸﹐他們來了﹗”我輕聲說。
他們一起三人﹐都上了年紀﹐遠遠的三個小人﹐肩上掮着挖鍬﹐甩着一隻手﹐沿着田埂﹑沿着水﹐不緊不慢地朝西邊兜過來。大田裡﹐經白花花的水一浸﹐塊塊翹出的被太陽晒白晒硬了的土坷垃﹐就又變成深褐色﹐松軟下去。有時﹐村上的小孩會把鴨子趕來﹐在水裡啄食些蚯蚓﹑泥鰍什麼的。之後﹐堆在田頭的豬圈羊圈或草塘裡起出運來的肥料﹐會下到水裡﹐拖拉機開來一趟趟打過﹐再由牛拖的帶齒木耙趟平﹐蒔秧的季節就開始了。來插秧的﹐都是勞改農場裡刑滿釋放後留場的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正服刑的勞改犯從沒到這一大片田裡來過。這一點﹐父親非常膂b真地在村子裡問清楚的。
臉上分明顯露着感激和不敢當的謙卑神情﹐他們已經放下鐵鍬﹐站到了桌子邊。而父親照例已經不早不遲地出來坐在桌旁-------我家東邊山牆下涼爽的陰影地裡﹐擺着一張小方桌﹐桌上一把正宗宜興產的紫沙茶壺﹐一迭茶碗﹐他現在便站起來笑嘻嘻地招呼他們“喝口茶”“稍微息個番。”﹔他們照例絕不會一人一條板凳地圍坐下來﹐總是三人只坐兩條板凳﹐而留着一條板凳空着﹐說讓我這個常在一旁的小女孩坐﹐很滑稽的。父親也只能由他們去。
已經知道了他們三人中﹐一人祖籍是山東﹐兩人則來自蘇北。山東的年紀最大﹐50多歲了﹐身板結實容易開口。父親同他說話也較多。話題多是瑣碎的﹐簡短得很﹐談談天﹑談談地﹑談談時令莊稼﹐談談今年已有的將有的收成﹐有時他們也會問問父親﹐知道父親是有學問的火車頭工廠的工程師﹐工資照領到鄉下向貧下中農學習來了﹐“以後您還會回城的﹐”來自山東的說﹔我知道父親喜歡他這麼講﹐我也愛聽﹐只是很奇怪他不接着講為什麼這樣說的理由﹐五年後倒是應驗了他這句話。在跳來跳去的話題裡﹐有一塊領地是很難進入的﹐就象勞改農場﹐你是可望而不可入。然而接觸次數多了﹐話題就象裡的水﹐前面的閘板是放下的﹐水流是會自覺地轉彎折向﹐可沿着板縫還是有水滲過去。終於有一天﹐我望着田野﹐聽見父親溫和地詢問那山東老人--他同父親年齡差不多﹕
“在農場還有家人嗎﹖”
我回過頭去﹐見他搖搖頭。
“在老家呢﹖”
沒有。他說自己很小就是一個孤兒。我聽了便把臉重新轉向田野。
父親默默了一會﹐象是在飲茶﹐片刻﹐又問道﹕
“年青時﹐沒成過家嗎﹖”
“29歲那年結過婚的﹐在上海.......”
他從茶碗上掉轉眼睛﹐凝望旁邊的原野﹐嘴裡的字句就象農田週邊水裡的流水﹐從缺口裡流進我害怕而又好奇的心田。
“我糊涂﹐出了那件事﹐就落到這個地步。那年﹐我也是帶着部隊打進上海﹐被上級任命為一個區的區長。工作很多﹐什麼事都要考慮研究。我就結了婚﹐娶了個很漂亮的老婆﹐她不是部隊上的。這種事﹐許多戰友都是這樣解決個人問題的。那時我隨身有手槍﹐也有警衛員。我也就有了個舅子﹐我老婆的兄弟﹐上海解放時國民黨起義部隊的。有一天他找我說借手槍用一下﹐第二天還我﹐外面治安不好﹐防防身。我想﹐他是我舅子﹐也算是自己人了﹐回絕面上不好過﹐就從槍套裡取了出來給他。他去參加陰謀暴動﹐結果被部隊連人帶槍抓獲﹐還供出了槍的來源----不說也查得出來的。突然上級通知我﹐要辦移交﹐另有工作。我着急了﹐啥都不缺就缺一枝槍﹐可四處找不到我舅子。上級來人就把槍套收了去﹐這以後﹐......我就上了軍事法庭﹐再之後就來到了這裡。”他從原野裡收回目光﹐低倒頭啜一口茶﹐看我父親一眼﹐繼續說﹕“老婆跟我離婚了﹐刑滿後﹐我孤身一人﹐也無顏面回山東老家﹐九成老家的鄉親當我跟部隊走後犧牲了吧。我就選擇留場了。....”他象說的是不相干的人和事﹐語調就跟那一方水田﹐平平的。說完了﹐也不看誰﹐低倒花白的頭喝茶﹐父親趕忙替他茶碗添滿。
“噢﹐這樣﹗”父親同情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卻沒第二句話說出來。
“他糊涂卻是由不得他﹐我是更糊塗哇﹗”這是三人中年紀輕些的漢子﹐本地的話裡混雜着濃濃的蘇北腔。
“為了一角五分錢﹐我親手淹死了自己的兒子﹐他才6歲啊﹗......我對不起我老婆啊﹗我是自作自受﹐悔也沒有用了啊﹗....那年份﹐蘇北生活苦啊﹗我讓兒子去買點油﹐買點鹽﹐他卻把錢給搞丟了﹗我摔巴掌就把他打哭了﹐還不解恨﹐一把拎起他出後門--屋後就是條河﹐往水裡一推﹐兒子哭喊着﹐嗆着往岸邊扑﹐這河本不深﹐我又一推﹐頭也不回地回了屋。....我千不該萬不該再推那一推啊!兒子一滑滑到水深的地方﹐等我把他摸到撈起來時....那是我大兒子啊!”漢子用拳頭捶着自己的頭﹐眼淚都出來了。
另外兩人﹐卻出奇沉靜地坐着﹐無聲地喝着茶水﹐仿彿沒有聽見也沒看見﹐父親卻有些慌亂起來﹐忙起身往那漢子面前的茶碗裡添水﹐嘴裡一迭聲地說﹕
“哎﹐哎﹐事情過去了﹐過去了﹐別想了﹐別想了﹐....那你痕7b在...”
“老婆孩子還在蘇北﹐..農.場裡國家幹部正在幫我把她倆遷到農場來。我不想回去﹐蘇北不易過啊﹗”
“那好﹐那好﹐團圓了好﹐團圓了好...以後就好了﹐就好了﹐”父親又是一迭聲地說。
第三個也ܟ
'7d腔了﹐好像他們的話閘子同用一把鎖。
“我只怪自己不識時務﹐脾氣倔﹐認死理﹐跟錯了人。那時﹐我才22歲﹐在蘇北黨校當通信員。黨校裡幾個頭頭常叫我送一包包東西出去﹐送了回來還給我一點錢。誰知道這是走私呢﹖”他抬起頭﹐看着我父親﹐說﹕
“事發了﹐他們吩咐我﹐不管怎樣不能說﹐他們會幫我。我還真的相信他們。把我抓起來後﹐我死咬牙關說不知道。上級說我態度惡劣頑固不化﹐判了重刑。我真不該聽信這幾個混蛋的話的﹐....”
父親沒吭聲。一時間﹐誰也不說話了﹐只低倒頭喝茶。
“走吧﹗”有誰說。三隻茶碗被晒黑的粗大的手認真地迭起來﹐推到紫沙茶壺旁。照例地他們說謝謝﹐謝謝父親﹐也鄭重地謝謝我﹔父親照例地說別客氣﹐別客氣﹐口渴了就彎進來喝口水﹐茶水都是現成的﹐又不是特意的﹐天天都這樣。父親還對一個說﹐等老婆孩子遷來了﹐千萬別忘記告訴一聲。那眼睛依然濕潤的漢子一連聲地說“一定﹗一定﹗”
......遠遠的三個小人影﹐沿田埂水拖鍬走去﹐一剎時溶在了落照的銅色的光輝裡﹐又慢慢地顯出小不點的黑影。我站在那塊大田邊﹐赤腳將一塊翹出水面的土坷垃踩入水中﹐它立刻松軟下去﹐水有些溫熱﹐我再一腳深踩下去﹐深處的水卻很陰冷。
(澳洲日報<新洲作協專欄>)
12﹑ 那年頭的那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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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記錄下了一個故事﹕那年頭裡的一隻貓。
這是一隻農家通常都能擁有的本份的貓﹐模樣就是你會喜歡的那種。回憶的姑娘說道:
“我有過一隻貓﹐一隻小貓﹐我一直忘不了它。它是出乎意料地死去的﹐非常平靜。哥說她老了﹐媽說貓得了暗毛病﹐父親說﹕是只好貓﹐她死于憂鬱。我不懂。是哥把她包裹在一片青色的布片裡﹐走了。我沒去。哥回來說﹐他越過鐵道﹐在那邊田野裡﹐培了一個小小的墓。我一直沒去。
“我能得到它﹐是那年隨父親下放農村。1970年春天一個晴朗的下午﹐在勤勞純朴的鄉親燃放的爆竹聲中﹐三間土坯壘成的草房落成了。我的新家座落在一個土岡上。父親說﹐這地勢全村最高﹐整個村子就在我們身後(西邊不幾里遠﹐說有個勞改農場----“沒關系的----父親說﹐他們都刑期滿了留在農場了。留在農場好﹐少受人欺”)。我坐在家門口﹐能夠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天邊是一帶隱約的青山﹐在青山和我之間是起伏的遼闊原野。原野裡錯落着村莊農舍和環繞着的竹林綠樹。愈遠愈扁的池塘﹐白帶似的小河。一條黑色的大狗翹着尾巴橫過青青的小麥田﹐又打一片金黃的菜花旁奔過。近處田埂邊是好看的蠶荳花帶着點點的黑眼睛﹐吸引着幾只白色的小蝴蝶。我至今還記得那原野透出的這片奇特的光彩﹐莫明地激動着我。而父親提過的勞改農場﹐初時想起有過莫名的害怕﹐後來卻很替生活在裡面的人難過。同他們比﹐我們好多了。父親有時也會說出我想到的話。我常常同父親--他再不用丁字尺﹑三角板﹑繪圖儀了﹗--一起坐在門口眺望。這時節﹐小貓就睜着圓圓的大眼靜靜地蹲伏在一旁。
“她是母親用兩角錢從一位婆婆那裡買來的。老婆婆放下她時說﹕是只好貓﹐會捉老鼠的﹐一胎只有她一個。當時她又瘦又小﹐在被迫吞食了幾片驅蟲藥後﹐漸漸健康起來﹔也漸漸野了。她會滿地裡亂跑﹔她會去到小河邊﹑田角處抓魚﹐---蹲在那裡﹐久久地揚起一隻爪子﹐一動也不動﹐只是入神地瞅着水面﹐瞳孔裡映着水中飄動的白雲彩﹔青青山坡上黃黃野花邊舞着的小白蝶是她的朋友。她漸漸大了﹐老鼠成了她的敵手。有時一夜間﹐能逮5﹑6隻鼠﹐還把它們一順地拖在地上﹐換我的誇獎。她一餐不能無魚。有一次還因此弄翻了魚碗。挨呵斥之後﹐兩天不見蹤跡。終於在一個稻把垛邊﹐發現她在耐心地守候﹐豎起的雙耳微微動着。見了我絲毫不動。眼見稻把翻到底層時﹐貓突然竄起﹐在最後幾個稻束下﹐她扑住了大老鼠﹐在一團碎稻草中﹐還有一窩粉紅色的小鼠。
“後來﹐政策轉變﹐我們要回城。母親說﹐城里無需貓﹐送人吧﹗我至今記得﹐她嗓子裡呼嚕着﹐蹲在樑上瞅着搬空的屋子﹐好像大禍臨頭似的驚恐神態。哥猛地一跳﹐抓住她﹐塞進了魚簍裡。當她從魚簍裡被掏出來時﹐生活的面貌改了。父親重抄舊業﹐我們恢復求學。小貓餐餐有魚﹐清閑中養成了新的衛生習慣。
“起初﹐她嘗試溜出去﹐可一出大門﹐就迷失了方向。她昂起頭﹐一臉困惑相﹐一模一樣的樓房﹐一模一樣的門洞﹑一模一樣的樓梯和大門﹔她見不到飛落泥地啄食的麻雀﹐不見了咕咕呼喚雞雛的母雞﹔寬厚的牛﹑吭吭前伸着脖子沖過來的鵝和不親善的狗......她迷路了﹐踩不到縱橫的田間路﹑追尋不到可以出神的原野﹐魚也再不能同生命﹑池塘相聯.....她失去了本來熟悉的一切。 那該就在近旁的﹕青山和房舍之間起伏的一片遼闊原野﹐從濕潤的泥土裡鑽出來的﹑從潮濕的水面上昇騰起的乳白色的霧﹐在哪裡蕩漾﹖給夏忙的人們帶來歡喜的風﹐還在吹吧﹖真想再蹲坐在結着蘭冰的池塘邊﹐看肥胖的鴨子被擔心的村童吆趕得跌跌爬爬﹗真渴望辛勞一夜後﹐在土岡上﹐等待天際那清新的光線﹐從色彩艷麗的東方磅薄擴展而來的黎明時分......
“有一次, 她認錯了門洞﹐被孩童們當野貓打。我聽見了悽慘的叫聲﹐奔過去抱回了她。為了讓慘劇不再重演﹐我故意將她丟在門外﹐緊閉上大門。我聽見她惶急的叫聲﹐和爪子搔門的聲響。門剛分開﹐她一下子就擠了進來﹐低聲和眼神中半是歡喜半是責備。從此﹐她最多溜到門口﹐探頭朝樓上﹑樓下﹑樓梯對面的窗口張望﹐再沒有獨自出去過。
“終於﹐她那在暗夜裡晶亮的眼睛暗淡了。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父親說﹕是只好貓﹐她死于憂鬱。哥回來說﹕我培了一個墓地﹐不過幾場雨一下就會平掉的。
“誰也沒有提議再捉只貓來代替她。”
(30/4/95 悉尼時代報)
13﹑ 信封裡的黑衣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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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生
"...... 在車間裡眾多各自忙碌着的身形裡﹐我梭巡的目光總被一個瘦瘦老人的背影所觸動,有一種似乎很熟悉的感覺。而回到自己的一方小世界裡﹐會偶爾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使我想起了我們已逝去多年的父親.我開始留意起車間裡這個沈默的老清潔工來。
這老人總穿一身黑衣服﹐有次假日,見他穿著一套西服﹐也是黑色的。兩肩寬而身板清霍﹐頭髮開始花白。一天十小時﹐七百多平方米的工場﹐鐵屑橫飛。他六旬老人﹐在工場裡提着掃帚簸箕﹐腳步看似緩慢﹑卻從不停下。每天還能在一定的時間裡﹐打掃到辦公室裡來,倒一下字紙蔞﹐拖拖地板。我詢問過幾次,得知老人67歲了﹐從湖北農村出來。想到自己的父親在這個年齡,雖因文革拖延也已經退休三年了﹐他卻還需要如此辛勞,心裡總不好受.我特地準備好一隻茶杯﹐按時泡好點茶水﹐讓他進來喝一口,每天也有那麼幾分鐘可以稍稍緩一緩。這是特區的獨資企業﹐比不得內地工人當家作主人翁的國營工廠﹐可當僱員人也不必太傻。最初幾次招呼﹐老人謝過後從不動杯子,我再招呼也沒效。
"有一次﹐我同主管一起去車間處理技術問題﹐遇見他正蹲在地上費力地清理油污﹐七百多平方米的工場﹐鐵屑橫飛。年輕人搞清潔尚且緊﹐況他是六旬老人。工場裡的慣性﹐是越不起眼的人物﹐越不得清閑。我便走過去﹐對老人說了幾句﹐要他跟我一起過來﹐讓主管當場開了一張單子﹐去領一種專門的清潔用具。打那以後﹐當他走進我的小小辦公室﹐才在我這個也過了不惑之年的工程師面前減少了點拘謹﹐茶缸裡的水每次也喝完﹐但一定自己把它洗乾淨倒扣在水瓶邊的茶盤裡。
"慢慢地﹐我知道多一點了這個老人。一張老臉﹐方正的臉龐﹐兩道長長的濃眉﹐大眼睛高鼻樑﹐闊嘴脣﹐還是可以看出他年輕時的英俊。絕難想到他竟原是教師一類的文化人。 "那天,他清掃辦公室,運來一大桶水﹐準備拖地。他拄着掃帚﹐渾濁的眼睛﹐嘆了口氣。我的辦公室,就我一人,我原就是圖清靜,要的小間.他慢慢地說開了.
"'快解放了,我正在大學唸書。一解放﹐政府開辦了革命大學。我就退了學去考。考上了﹐也畢業了﹐就分到了司法部門工作,當陪審員。那時審的犯人﹐都是地主資本家。我家也是地主﹐我審著別人,自己卻如坐針毯。後來就是隔離審查﹐押送回原籍。戴帽就地改造。可我後來還是結了婚。'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是湖北人。從他家鄉到廣東﹐一千多公里。一天十小時﹐星期日本地人大抵不願加班外地的工仔有時也會休息一下﹐舒展一下筋骨﹐然而他腳步滯重﹐從不停下。
"'趁現在還能幹﹐國家也允許你干﹐掙一點錢﹐也好有點後路。'
" '我家兒子都挺孝順﹐可我﹐生下他們﹐沒..卻害苦了他們.快解放了,我正在大學唸書。一解放﹐開辦了革命大學。我就退了學去考。考上了﹐畢業了﹐就分到了司法部門工作。作陪審員。審的犯人﹐都是地主資本家。我家也是地主﹐一直如坐針毯。後來就隔離審查﹐押送原籍。戴帽就地改造。可我還是結了婚。'
"'他們都出來打工了。那個開叉車的﹐就是我兒子。在這兒掃掃地一個月三百多元﹐以前哪想得到啊﹗以後再不能拖累孩子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地方上還是容不得我們﹐稍微好一些﹐就有人不順心。哎﹗'混濁的雙眼更模糊了。
"他給我看他兒子全家的照片。普普通通的農家合影。
"過了一年多﹐車間裡換了個人,說他病了.有一天,又見著他,我好高興.他憔悴﹐眉宇間卻透出一種以前沒有的坦然的清朗。一場重病差點使他離別世界,是復發的腎病。他微笑地和我打招呼﹐一點也不枸謹地說他該辭工了﹐他兒子這就送他回鄉下。我握著他指節粗大的手﹐心裡直顫,他滿臉的皺紋裡,還有着昨日的灰塵。"
"....."
我仔細地把弟弟的來信折起,放入信封,在把信放回抽屜前,忽然拿起筆,在信封後面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幾個字────" 信封裡的黑衣老人".
(2005年六月25日澳洲日報〔澳洲華文作家園地416期〕
14﹑ 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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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常聽母親講﹐父親13歲就進去當學徒的那家龍頭廠(火車頭)廠門前﹐原是一片荒場。小商小販們因陋就簡地用蘆席搭起棚子﹐放上幾根長條凳﹐賣起了各式小吃。工友們進廠前﹐可以進去要碗稀粥來付大餅油條﹐收工後要上一小壺酒﹐一兩碟小菜﹐解解一天的勞乏。一根扁擔軟悠悠挑着叫賣的小吃﹐則有餛飩﹑湯糰﹑豆腐花﹑滋飯糰。等工廠下班的汽笛聲一響﹐整個廠區數這荒場最熱鬧了。菜販子也來了﹐用動聽流暢的聲調叫賣吆喝着。穿短衫的工友們也喜歡彎進去溜達溜達﹐花幾個銅板要點什麼﹐滋味好呢﹗
荒場就是這樣麼﹖那不是不荒而很有好吃的東西麼﹖
三年天災人禍﹐我正在讀小學。每日裡總感肚餓。而週圍世界缺的仿彿就是吃的。母親講的解放前的“荒場”﹐就對我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吸引。我在現實世界裡尋覓﹐總希望那樣的“荒場”奇跡般出現在眼面前。
離工廠住宅區不遠﹐不到半裡路﹐靠運河的街上﹐有座戲院﹐叫紅星劇院。1949之前叫什麼名兒﹐我不記得了﹐或許也沒想到過問媽媽。那戲院紅磚黑瓦很高大。父母愛看戲﹐京劇﹑錫劇﹑越劇。我也因此進去過。裡面是一排排通長的帶靠背的椅子﹐微微傾斜向戲臺﹐這長椅的靠背後又特別加上一等長的寬木條﹐上有一個個圓洞﹐供後一排看戲的放茶杯﹐戲院供應茶水﹐不時見跑堂的手提大茶壺給人添茶。兩廂還有兩排大柱﹐支撐着那大屋頂﹐兩廂座位的票價也應視線受影響而便宜些。雖然聽父親講那鐵面包公的龍虎鍘﹑那三俠五義﹑楊家將老令公﹑穆桂英的故事時我能聽得入神﹐但我最感興趣的卻是戲院前那一大塊平坦的沙土地。每當夕陽西下﹐這兒就成了媽媽說過的“荒場”﹐所不同的是沒有蘆席棚子﹐但有各種叫賣聲各種小吃。瓜子兒﹑紅薯﹑菱角﹑糖精搖出的棉花糖﹐黑的白的芝麻糖﹐還有爆米花﹐炒米糖。也有餛飩﹑豆腐花。冬天﹐煮熟的紅薯﹐用棉被捂在桶裡﹐買到手裡就是熱氣騰騰的引人讒。我最喜歡吃的是一種糯玉米棒﹐白亮亮的或黃燦燦的﹐用手摸去還粘手﹐咬在嘴裡別提多香多糯了。夏天﹐這兒就增添了瓜市。西瓜﹑黃金瓜﹐紅紅的瓜讀7b黑黑的瓜子﹐真值得一牙一牙地剖開來賣。還有小毛桃或水蜜桃﹐那甜蜜蜜的香氣。兜裡手捏着幾角毛票﹐踏踏實實地轉過來兜過去﹐小心眼裡在掂量着這些高價食品﹐決定着到底吃哪一種﹐還真是一種讓人舒服的享受呢﹗至今還記得這“荒場”上用竹竿挑着的燈泡散髮出的引人的黃燦燦的光。
“荒場”就是這樣麼﹖那就該是值得回憶的一種美好場景。
如今﹐人已過不惑之年﹐竟隻身從內地毅然來到珠江三角洲謀生。每天上班﹐都要經過一大片草萋萋的荒地﹐便不由得聯想起兒時對“荒場”的印象。曾問過當地人﹐告知原先那是農田﹐夏天﹐透過濃綠的一排排蕉樹﹐能聽到一片蛙唱。前兩年被征用了﹐便荒蕪起來﹐只長起高高的野草。不久緊臨廠區工仔樓的那一邊便自然成了垃圾堆集場。我每天走過一定是加快腳步帶點屏住呼吸。可依然有乞丐﹑揀破爛的執着于其間﹐絲毫不領會那因受人類干擾而炸了營的蒼蠅的嚶嚶嗡嗡﹐他(她)們的那種讓人感到心緊的身形伴着被風時時括起的薄膜塑料殘片﹐紅色﹑黑色﹑白的蘭的﹐五色雜陳。我厭惡這種“荒場”的景象。
我注視着工廠大門前的那部份荒地。當小商小販們幾經驅趕﹐不屈不撓終於扎下營寨時﹐我為他們高興。我想媽媽當年描述的“荒場”有可能“復活”了﹐我可以身臨其境地去體會兒時的那種印象了。可我立即為工廠裡擁擠而出的“短衫工友”們感到了悲哀。
從污穢的塑料桶裡﹑木桶裡﹑鋁盆裡﹐買飯菜﹐看那帶點黑色的麵團揉出麵餅﹐在看上去也是臟西西的油鍋裡煎成油餅﹐站在不遠處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輛揚起的灰塵中﹐揮趕着蒼蠅匆忙吞咽着早餐午尷尬。收入稍豐厚些的﹐便會步入那兩長溜用竹片﹑石棉瓦搭起的棚屋裡坐下就食。工廠收工後﹐棚屋裡粗糙木板釘成的簡易桌子上﹐會點起長長短短的蠟燭﹐燭光閃動﹐暗影搖曳﹐面前是看不分明的粉條﹑油餅﹑刀切麵....熱氣騰騰地模糊了一張張倦怠的離鄉背井的“短衫工友”年輕而常常還帶稚氣的臉。他們來自湖南﹑四川﹑江西.....
常常地﹐我會問我自己﹐母親當年描述的父親謀生的那家工廠門前的“荒場”怎麼反倒讓我憧憬﹐不象眼前的景象﹖這片征用地的右邊﹐是建起了的一棟棟私家小樓﹐豪華的氣派﹐也明白地告訴我早已經不是母親講述的那年頭了。
我該怎樣向快入讀小學的女兒講講﹐我這貫穿了兩代人的“荒場”的老話呢﹖
(刊出在悉尼時代報1995年﹐署名﹕文枚)
15﹑ 閃動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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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進生
張藝謀導演的影片【一個都不能少】不僅感動了自己的人民﹐而且讓他捧回了第5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金獅獎。這是一部被張藝謀稱為“真實主義”的反映中國農村兒童學習生活的影片。
我讀着簡短的報導﹐忽然記起了一件往事。
1983年我在北京進修﹐班上的老李來自沈陽。1982年﹐他曾同另一位老師出差到河南的濟遠縣﹐去訪問一位一年級新生的家庭。那學生家在農村﹐過黃河﹐沿河再走30里。距村子二百多里路就是河南首府洛陽。展眼是一片渾厚的黃土﹐盛產柿子。那土質﹐就象岩石風化了但還沒來及變成土似的。一眼窯洞﹐破敗得象有上百年的歷史﹐炕上沒有別的鋪的﹐只有一層乾草。被子是一個套子裡直接塞進棉花﹐而不是棉胎﹐那套子都臟得發黑了。為了款待我們﹐他母親到鄰居家借了點白麵﹐在玉米糊裡下了點麵條﹐端給我倆一人一碗----﹐這在他們已經是隆重地待客了。老李說﹐他家幾個孩子在旁邊眼巴巴地瞅着﹐叫我們怎麼嚥得下﹖他母親也給當家的承了一碗﹐因為當家的扛重活﹐余下的才讓孩子們爭着刮鍋底搶着吃。這情景﹐使我象明瞭一碗清水似地看穿了我那學生在學校裡令人吃驚的簡朴和拘謹。晚飯以後﹐窯洞裡漸漸黑暗起來﹐只有一盞小油燈。我們就告辭出來﹐一路帶拐彎地往大隊部去。還是一眼破窯洞﹐窗戶沒玻璃﹐蒙着塑料布﹐炕上無法睡﹐特地給我們兩塊門板﹐兩床被﹐被裡一樣地發了黑。十來個大小伙﹐一件棉襖拿根繩子一系﹐擠在窯洞裡聊天打扑克。第二天天不亮我們就起床了﹐知道村上的小學不遠﹐我們走進去﹐卻發現小學校裡己經開始晨讀。一進去我倆就吃驚地站定在那裡。一間教室﹐四五十個小學生﹐坐在地上--不是地上﹐是坐在一塊塊石頭上﹐石頭上倒還放着一塊塊坐墊﹔沒有課桌﹐一塊塊木板子用石頭支着﹐每個小學生面前都點着一盞小油燈﹐滿屋子的地上就是四五十盞小油燈。借那燈盞亮黃的光﹐照見裡面的小女孩們﹐個個頭上一條三角巾﹐兜住在下巴底下扎緊﹐小小閃動的火光下看不出頭巾的花色只辨別出暗影。耳裡灌進一片童稚的晨讀聲﹐那不是讀而是唱﹐就象舊時學童念“人之初﹐性本善”﹐聽來怪異卻滿是熱情﹐一如那奇異閃動的小火苗﹐對映着四五十雙晶亮的眼睛。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時令人難以言語的景象﹐加上四圍分明地使人感受到的清冷的朦朧﹐竟形成了一幅新鮮而又神奇的畫面。站在門口的我﹐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也不記得是否很快就離開了﹐那場景卻永遠刻在了心裡。
老李說﹐回去後﹐學院立即批准了給那個學生一等助學金﹐每月22元。
今天﹐當我讀到“手捧金獅獎的張藝謀說﹕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時﹐竟會突然想起那個場景﹑那個畫面---
18年﹐宛若一晃間﹗不是麼﹖然而對一代人﹐卻足以繁衍出新的下一代。那離河南洛陽一百多公里的黃土高原上的小村莊﹐當年被外省大學堂裡的老師偶然窺視的孩子們﹐坐在小石塊上的小男孩﹑扎頭巾的小女孩們﹐已經談婚論嫁或者早已生兒育女。相信他(她)們一定喜歡這部影片﹐會為影片裡流露出的率直真情而流淚。對他們來說﹐這部影片實際上早已存在﹐因為那在他們本是見慣的實人生﹐只是成了影片竟這樣新鮮﹐如今更有幸同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金獅獎聯繫在一起﹗----沒人介意﹐在我的同班老李動情流淚前﹐那一片飄忽靜謐的小火苗日復一日已經存在了多少年頭﹐而之後﹐或許還會有多少年過去﹔---同我們三千年還是五千年的漫長文明史相比﹐這真算不得什麼。況且今天﹐從搖動着的小火苗裡走出來的大學生﹐只要是他家鄉邁進高等學府的第一代﹐將獲得政府每年2000元人民幣的助學金。
可我總覺得還該說些什麼。
文明史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懂得鼓勵和厚待敢於面對現實遵循“真實主義”的藝術家了。
這歷史的發展﹐會輝煌的。
( 1999年10月澳洲日報周刊)
16﹑ 宿願 ****
澳洲 進生
我母親嫁給父親的那一年﹐剛滿十八歲﹐正是媽媽一朵花的年齡﹐她是田野裡的美人﹐村上的一枝花。我爸有一家親戚跟媽媽同村﹐就這樣﹐爸爸這個百公里外城里的小伙子贏得了媽媽的心。後來爸爸說﹐他太天真了﹐不知道這城鄉是如此壁壘森嚴。當他終於灰心地放棄把媽媽變成城里人的努力時﹐已是四口之家﹐多了我和弟弟。
我的孩提時代的記憶﹐關於我自己的已經不復記得﹐至少一直非常模糊﹐集中而又持久地回憶起的是關於我的母親﹐格外清晰的是她懮愁勞累而愈來愈沉默的臉﹐父親還是常從城里回來﹐卻掩不住失望而煩躁。“這是不對的﹐人不能生來就被圈在一個圓圈裡﹗”“那兒的孩子﹐有很好的學校﹐有高水準的老師﹐有機會學許多新知識﹐有機會進行選擇﹐才更有希望﹐在這兒﹐看看這學堂﹐看看這些小孩﹐整天放羊割兔草﹐就是再聰明也會被貶抑﹐被漠視。”
“要靠自己﹗要看重自己﹗”媽媽說這句話﹐就象田裡長莊稼﹐充滿希望。她對這個世界保持着警覺﹐臉上是一切都有所準備的堅定表情。這個世界遠不是任何問題都有答案﹐重要的是要有足夠的勇氣自己去給出答案﹐使自己滿意。這份滿意沒有人能從你那兒剝奪去﹐因為它真正屬於你。
媽媽臉上很快地刻劃上了生活留下的深深的痕跡。常常半夜裡﹐她會溫柔地憮摸我和弟弟的頭。那手瘦小而粗糙﹐毛毛的﹐卻代表着媽媽一顆心對我們的呵護照料。爐膛裡草結燃起的火在煮着豬食﹐在映着她的臉﹐--很快地換成我的稚氣的小臉﹐活脫脫象媽媽的小時候﹔煤油燈的光線透過總是擦得錚亮的燈罩投射在媽媽晒黑的臉上﹐或將她的巨大的身影在週圍牆壁上晃來晃去﹔她在細心地剪着布殼﹐給爸爸﹑弟弟和我放鞋樣﹐而她卻常穿自己打的草鞋。媽媽總是操勞不息。至今我都不知如何描述每每憶起這情景時心中的感受。記得有一次﹐弟弟哭得厲害﹐我有些害怕了﹐自己跑到田裡叫媽媽﹐我剛上河堤﹐媽媽在田裡就看出是我的身影﹐她扔下鋤頭撒腿就遠遠地飛快沖過來。我真記不得看見過能跑得那麼快樣子那麼好看的女人了﹐可是等媽跑近時﹐媽媽的臉上的表情卻讓我嚇壞了﹐我知道自己闖禍了﹐我不該撇下弟弟一個人在家。
媽媽樸實也沒書上的那種理想﹐但她堅持在命運把她釘在的地方﹐沒有倒下﹗擔懮已不能夠給生活帶來任何正面的東西時﹐她努力﹐而她的努力逐漸感化了父親。或許正是她的遠比沉默更堅韌的操勞﹐使父親牢騷滿腹但始終是家庭裡完整的一員。他本性善良﹐雖感厭煩﹐但未曾想要擺脫﹐或者想過﹐但實際上沒有行動﹐對一個家庭﹐這就足夠了。再說﹐有着一連串從不斷線的帝王將相和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國家﹐堂堂一個男人﹐娶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卻不能跟她天天生活在一起﹐那是誰的恥辱呢﹖至少不該怪罪媽媽﹗這是命﹗爸爸有次說﹔媽媽卻笑了﹐我至今還能記得那笑容﹐燦燦的。媽媽早已容貌不再美麗﹐身段卻依然充滿活力﹐投手舉足﹐充滿彈性。媽媽小心地守護着我們。當媽媽疲倦的時候﹐也就是她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媽媽會憶起許多快樂的往事。父親呢﹐當年那浪漫式的固執已經被生活磨去﹐當他逼近老年時﹐喜怒哀樂已經不見棱角﹐不見了牢騷的氣質﹐相反都市更多的是是非非﹐那些運動來運動去的悽慘的家庭﹐使得他自願地對城市的執着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家裡漸漸多了來自父親的一些極其微小的對母親的關懷。一雙塑料拖鞋﹐一雙半高統雨靴﹐一段花花衣料......媽媽的微笑充滿了滿足與自知。
我很幸福﹐因為我和弟弟沒有成為媽媽不要的孩子﹐或爸爸不要的孩子。社會根本就不想幫助我們﹐父親生活的那半個社會拒絕我們﹐媽媽生活的那半個社會馬馬乎乎對待我們﹐倒不少羨慕﹐---如果我們不破裂的話。這是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經濟不公道的社會﹐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各人站在自己的不同台階上﹐不可逾越﹐權力在強制性地制止和防範人們接受那種誘惑﹐那種相比的慾念﹐不希望人們轉動眼珠往四週掃﹐但卻想方設法要讓你相信所有人一樣平等。
那生活﹐依然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我喜歡田野裡的景象﹐那在田裡荷鋤的一個個人影﹐牛在拉犁緩緩地移動。但我也無需欺騙自己﹐願意在田野裡安排一生。要是有退休﹐退休了﹐到鄉村度晚年那又是另一回事。我們的想成為城市人﹐並不比這個國家的局長想成為部長難理解。
我中學的一個同學﹐半夜裡瞢瞢懂懂地開門﹐讓蹲點的書記進了前屋﹐結果被奸。書記沾花惹草太多﹐應允太多﹐東窗事發﹐交代的名單一串串﹐第一個交代出的名字就是她這個還沒有談婚論嫁的普通農家女﹗婦女主任把她悄悄從田野裡喚上來﹐柔聲細語地細細緻緻地問了過遍﹐擔保組織一定保密。可第二天全世界都在談論這細微末節。我記起媽媽自我成年常說的﹕“路非常坎坷﹐就象田間泥濘的小路。路上總有許多東西在搖動﹐要留心自己的腳步。”
現在我已經長大﹐不會傻西西去問﹕當年媽媽也遇到過什麼﹖但有一點還該說的﹐母親的男人作風遺傳給了她這個女兒﹐我毫無萎縮之態。 我長成了一個英氣勃勃的鄉下女人﹗
父親終於倒下了﹐弟弟頂替而進了城﹐成了城里人。記得在那最後的日子裡﹐父親凝視着我說﹕“你媽媽心好﹗這個家全虧了她﹗她沒勞保﹐全靠你姐弟倆了﹗”
有一天﹐我忽然覺得自己實在苯得可以﹐愚蠢﹐就跑進城市﹐跟弟弟住在一起﹐父親在城里有居屋。我自己接縫紉活﹐漸漸地自己有了一個小舖子﹐媽媽也來了﹐加上半個弟弟的幫忙﹐以後又有了弟弟的女朋友。可城里的路也不好走﹐平白伸過來的手太多﹐不是顧客而要給的笑臉太頻﹐就象莊稼穗頭灌漿時遭狂風暴雨摧折﹐要減幾成收。這中間﹐我認識了他。
他有血有肉﹐真實親切﹐他也有他的人生歷煉。
他說我是這世界裡的一枝花﹐一朵他看不厭的花﹔他說我是一個堅心有志的好姑娘。他說他愛我。
我說我不是金枝玉葉﹐我也不愛金玉滿堂。可你戶口在千里萬里之外﹗我說我喜歡你﹐“但我有一個條件﹐事實上的結婚必須在取得澳洲的簽証之後﹗......”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當時作了一個很響很深的呼吸﹐並且摒住了﹐臉上的表情可愛極了---我都忍不住笑起來﹐看他看定我﹐緩緩地呼出那口氣來。最後﹐他說這辦得到﹐古怪而且很難﹐但我一定堅持﹐--他終於找到路徑去理解......他依我了!”
“你......”媽媽柔聲說。
“媽媽﹐...我永遠愛你和爸爸!”
活到此刻﹐我一向並不貌7b為自己一生中真有什麼非做不可﹔可是這件事發生之後﹐我才想﹐我是那樣可笑地在認真補做媽媽當年想做﹑父親也想做而無能為力一輩子的一件事。這竟成了我們家庭兩輩人的一個宿願﹗
這個願望就是﹕結婚了﹐就該生活在一起。 (東華時報副刊)
17。 紙上聊天
---回佩斯西沙
悉尼 進生
一
筆直的車道﹐強勁的風。一輛涂成古怪的野戰掩護色的私家車風馳電摯般趕上了平行車道上的一輛亮黃的小車﹐同是萍蹤浪跡﹐行程匆匆。眨眼的功夫﹐兩車間竟樹起了“橋墩”﹕一個中國姑娘﹐從疾駛的車窗裡伸出一隻拳頭又從中彈出一根中指﹐筆直向天﹐凝然地回應從雜色車窗裡翹出的幾根中指。只有迎面扑擊而來的風﹐收拾起指尖的灰塵﹐涼涼的又從捲曲的拳心中穿過﹐傳遞一種強勁而又柔和的刺激﹐去舒展這個造型的起因﹐和傳遞它的激動。
誰的眼神裡﹐粗野戲謔在減退﹐而憑添一種接受和處於均衡時的寧靜呢﹖中國姑娘用眼角的餘光睥睨着...
筆直的車道﹐強勁的風﹐澳洲的語言。
年輕的心﹐裹在不同的膚色裡。
誰能說他們不前程遠大呢﹖
二
排隊﹐疏疏的﹐人們禮貌地保持着距離﹐不象在中國。一個中國姑娘也在靜靜地等待。
兩個聰明人走來﹐眼睛一瞄﹐逕直插在了姑娘的前頭﹐目視前方。姑娘本能地後退一步﹐卻又走出隊列朝前走去﹐靜靜地站到了這兩個“夾塞”的同類前頭。夾塞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誰會朝後扭頭看呢﹖
人們又看到﹑感覺到什麼呢﹖
聽﹐還是靜靜的﹐不象以前習慣的......
這就好。
(時代報 26/10/1996)
18﹑ 友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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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我們的故事)
進生
你到了澳洲才第一次看到大海﹖...想不到你會這麼說﹐...是啊﹐老百姓不容易﹐住在內地﹐青島北戴河﹑秦皇島外打漁船﹐可不是容易去的。現在不一樣啦。感覺怎麼樣﹖好看﹐美﹖怎麼個漂亮法﹖......沙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很快活很放松﹐陽光厲害﹐光的也有。遮着眼睛在晒太陽﹐不在乎你瞟一眼﹖哈哈﹐有趣﹐那是沙灘美﹐人稀奇﹗不是大海﹗要是大海...﹐來來﹐這是燻肉﹐味道該不錯﹐吃不吃由你。
我啊是參軍不久就到了珠江口﹐大海邊﹐去圍海造田﹐也是我第一次見海。聽說過吧﹖那年頭到處都造田。內地麼叫圍湖造田﹐象太湖﹑洞庭湖﹐這你知道。我們是部隊﹐就圍海造田。苦着哩﹗冬天﹐上身穿棉襖﹐下身就只能穿短褲了。我在的那個排就管把岸上的石頭往船上搬。船在海上﹐可不是靠着岸的﹐並不總有岸可靠﹐我們常常得下水﹐海水一會兒就會漫過膝蓋﹐淤泥也會漫上來﹐你就又得把棉襖往上拉拉。晚上為等船﹐2﹑3點鐘就往海邊跑﹐不能讓海上的戰友等我們哪﹗等船也苦﹐就那樣穿着短褲在海邊跳﹐凍啊海風大啊﹐到底又是冬天。來﹐干一杯﹐什麼也不用祝﹐就為今天能有機會又在一起聊聊乾杯﹗八年了﹐不容易﹗都活得好好的﹐就不錯。臉紅了﹖喝酒解凍﹖部隊裡那能個個抱着個酒瓶蹦蹦跳跳﹖...對岸就是澳門﹐就是敵情﹐夜晚燈光點點﹐看着怪神秘的﹐那是又一個世界。燈紅酒綠﹐腐朽沒落﹗你得槍桿上刺刀地警惕着。現在開放了了解多了﹐那時不一樣。遇上一個退潮﹐我們的船就會跑到澳門去呢﹐那自然不行﹐就得跳下船﹐努力推﹐船才能靠岸﹐漲潮時就好。海啊﹐不是湖﹐不是小池塘﹐它說變臉就變臉﹐要人命呢﹗..有一個團﹐一團人﹐就活下來倆個﹗正在幹活時﹐狂風大浪來了﹗青灰灰黑幽幽尖尖的一片浪﹐象會跳躍的混凝土泥漿﹐就這樣推過來灌過來了﹗這樣的海見過一次就永遠記住忘不了了﹐那才是她的真德性﹗圍堤上﹐一個戰士正在電線杆上﹐看見了這變了臉的海--然後就看見自己連着電線杆給掀到海浬去了﹔一個正在收拾南瓜的﹐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寒磣到抱着大南瓜下海﹗颱風掀動的海﹐厲害着呢﹗....部隊派了直升機去救﹐好不容易發現了目標﹐吊梯放下去﹐海浬的戰士都沒有力氣爬上來﹐都是機上派人下去把他們挾上來的。一個團就活下來倆個。上級後來把這個團所在的師給撤了下來﹐又派上另一個師去干。....關節炎那是不談了﹐人弄不好就拉痢。
瞎搞﹖那時就不這樣想啊﹐都挺在理的。再說﹐人在軍隊﹐有些事就很難說﹐角度不同。比如拉練﹐砲兵明明有馬﹐八二炮就得練用肩扛。小小八二炮﹐不輕又不重﹐背在肩上走﹐腰彎象蝦弓。這是順口溜呢﹗還偏不挑好道走﹐練硬功。這個呢﹐倒是應該的﹐打起仗來很難說就不需要用肩扛炮。...圍海造田﹐不能粗粗糙糙就那樣干的。不過那時﹐部隊裡官兵同甘共苦的傳統好﹐還挺得住。吃﹐干嘛停筷子﹖聊聊有味道﹐這些年能聊的人也難遇到了﹐有時真有些悶得慌。數鈔票﹖這個偉大的歷史使命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你在澳洲行﹖也不行﹖那就悠着點﹐...沒關係的。自然沒關係的﹐哈哈﹗你先前說說一起幹活的有德國人﹑利比亞人﹐英國人﹐波蘭人﹐斯裡蘭卡人﹐就是錫蘭人吧﹖還有馬來西亞﹐柬埔寨人﹐老闆是...愛爾蘭移民?他自己生在澳洲。正是五花八門﹐差不多哪個國家的人都有。都一樣打工﹐有意思。都說英語﹖啊﹐不同國籍的人交談時講英語﹐那當然。還有越南人﹖北越的﹖啊南越的。南越解放後度海逃難的華裔﹐花了金條﹐交給政府才讓跑的﹖聽聽﹐傾家蕩產﹐沒死到了澳洲再白手起家。他會說中文嗎﹖不會了﹐只知祖籍是海南島﹐那靠得很近。人很忠厚﹐腦瓜 _________________ 李明晏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秘书长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中华分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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