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birdy]

六月一个阴雨的下午

飞机距到达N市机场还剩下五分来钟，此时机身抖动渐猛，发出呼啦啦的噪音，像极了肺癌患者最后的喘息。他一夜未眠，昨晚从澳洲出发到现在，两眼一直在闪闪发光，他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右侧机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飞机正无情地穿过一片云朵。机场及周围田地的模样越发清晰，它们像被打了一层秋霜，毫无生气，尽管眼下应该是一派初夏的骚动。紧接着砰的一声，飞机无奈地掉在了跑道上，跌得不轻，泄了气一般越跑越慢，最后干脆硬邦邦地咽气了－――十三个小时前它还在澳洲荒蛮的夜色里生龙活虎。

他背上轻巧的旅行包走出机舱，小跑着冲向海关；途中去了一趟厕所，用水洗了脸，整理了一下发型。镜子里他丝毫没有熬夜的迹象，两只眼睛比平时还要精神。他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零二分，父亲应该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机场外有N市久违的空气，自动门刚一打开，他就闻到了一阵亲切却又陌生的阴风。空中几架残喘的飞机盘旋正欢，撕破了一片又一片原先完整的云朵；碎片又前后相连组成长条状的浮云，灰得透明，宛如肺癌患者的胸透图，连接处又恰似一根根肋骨，空洞洞地无序飘移，几乎碰一下就要碎了的样子。父亲正对着他那辆黑色帕萨特，抽烟，吸吐的频率比从前要快。他喊了一声“爸”，这声音在他自己耳朵里显得平淡无奇。父亲转过身，向他吐了一口烟雾，说上车吧。父亲似乎没有走向衰老，分别一年之后却显得年轻了，他今天一身工作装扮，上着一件灰色亚麻短袖衬衫，下身黑色长裤，钻进车里说了句天色不好嘛。

车往南边驶去，很快上了高速。公路仿佛一条灰蛇，蜿蜒不断地滑向N市的南部。他们家就在那儿。父亲指了指后座，说后面有买好的饮料，喝口吧。他拣过一瓶可乐，灌了下去，麻辣辣的气体让他觉得脑袋被狠敲了一下，两眼迷离了。还有眼泪渗出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车窗外的世界扭曲了一阵子，之后有雨滴落下，细而无声，只是在前窗留下几粒影子。父亲说，要下雨了，天色不好嘛。此刻他感到两眼灰濛濛的，目光似乎被这几滴雨水浇湿了；困倦一下子袭来，事前没有打招呼，突然间沉重得像最后一个俯卧撑。于是他半闭了眼睛，侧倚着望向车窗外。公路边成排的树木不断和他们交替，父亲如树影般沉寂，捉摸不定的目光一直射向前方。他无法预料到回国休假的前二十分钟里父亲对自己竟没有丝毫热情。他重又坐直，打开CD音响，一簇令人鼓舞的旋律顷刻喷涌出来，车内一下子充满了《土耳其进行曲》的音符。他随即挥动双手作指挥状，斜眼偷看看父亲，父亲仍是一脸慵懒，似乎空气里没有掺杂任何兴奋。此时他又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当他从CD包里取出这张莫扎特选辑时，父亲红光四溢的脸膛上充斥着慈祥的焦灼，《土耳其进行曲》的欢快使父亲故作顽皮，摇头晃脑，还不时地把头撞在他肩膀上。

而眼下同一首音乐竟像空气似的，飘飘然飘出车窗外。更奇怪的是他自己也如空气般飘乎起来，是困倦，困倦是一把匕首，在他的脑中割断了一条条重要的神经。他便有些歇斯底里了，目空一切，带着醉酒的口气抑扬顿挫地问一句：

“爸，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家了吧？”

“嗯。”

澳洲的夜晚露水很重，醉了以后在草坪上无所顾忌地滚两圈，三圈，四圈……滚过来又滚过去，直至头上的星空怪异地旋转开了，直至浑身上下全被露水打湿。父亲的电话往往这时候会来，他便任凭一切在虚空中继续转动，向父亲倾吐自己的观点：

“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说简单也真他妈的简单！”

“还他妈的？哪个妈？你继续说吧。”

“不是说你妈，我就是觉得……”

“喝酒了是不是，儿子？”

“喝酒？我怎么会没事喝酒？没喝没喝！”

“没喝？骗你老子，忤逆不孝啊，哈哈，偶尔喝喝还是要的，男人嘛。”

“真没喝……”

“没喝酒你跟我讲普通话？你讲的还蛮标准。”

……

快到家了，他早已望见家门口的那棵梨树，上面隐隐约约结了不少梨子。他知道他们家出产的梨子核大，肉少，多汁，无味。去年仲夏的一些黄昏，晚饭后散步归来，祖父和父亲坐在门前小菜园里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抽起烟，祖母和他在一旁聊澳洲的见闻，他时常冷不丁就夺下祖父手里的烟吸上两口，大家都责怪地笑了。母亲从树上摘下几个梨子，一一用水洗净，削好皮递到大家手中，这时他就摇头：

“这东西有什么吃头的，当个宝贝一样。”

“自己家种的没有农药，吃一个，啊听话，吃一个。”祖母从母亲手里接过梨，伸至他嘴边。祖母稀少的银发还不及他肩膀的高度。

“不给我面子也就罢了，给奶奶一个吧。”母亲也来帮腔。

“不吃就不吃，还舍不得把你吃，”祖父指了指梨树顶部几个已经烂了一半的梨，“你不吃就全叫鸟啄咯。”

……

“爸，今年梨子能吃了吧？”

“嗯。”

“哎怎么不回家，你往哪里开？”车从家门口滑过，门紧闭，他看见梨树枝桠上挂了一个拖把和几条晾干的抹布。

“你这是往哪里开？”

父亲瞄了他一眼，低沉地说：“去清浦，你爷爷快死了，肺癌晚期。”

这几个字冷冰冰地从父亲嘴里吐出，一截一截地连成一根冰锥，刺入他左胸，心脏猛烈地蹦跳了，仿佛要从这个流血的洞口挤出来，挤出来。他用手拼了命按住那个洞口，心脏如同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戳他的手。

他闭上了眼睛，右手还捂在左胸处，一起一伏。他此刻希望耳朵里飘进几句父亲的安慰，意想不到这安慰却是一声响雷，震得他在座位上凌空跃起又跌回去，牙齿格格地打战。雨随即放肆地落下，咚咚咚击打在车顶和车窗上，毫无节奏感，却和车内重复播放的《土耳其进行曲》完美地融合一致，听上去异常神秘。

父亲关上音乐，说：

“天色不好嘛。”这声音在原始的雨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他似乎想哭一下，于是打开车窗，把头伸了出去。一辆小轿车从眼前飞了过去，他感到头顶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他向前望去，小轿车里伸出一只左手拨弄着什么，似乎在调节左侧的后视镜。他喘息着把头缩回来，心有余悸，这时他才发现上半身全湿了。父亲说：

“后座有毛巾，擦一下吧。”

他第二次把头伸了出去。这一次先朝后望了望，在确定没有车要超过来后，他张大了嘴巴喊：

“啊―――”

临到肺活量的极致，“啊”声嘎然而止，可接着又是一声。

“啊―――”

雨水灌进他嘴里，耳朵里，鼻孔里，顺着他湿透的T恤流进车里。“啊”声越发嘶哑，他觉得车座上已经形成了个小小的水洼，屁股也湿透了。他期待父亲把他拉进来，至少也该拍拍他的肩膀。一阵喇叭轰然而至，他飞速地把头缩回来。

这回是辆重型卡车，他看见驾驶室内坐着一个赤膊的大汉，用烟头指着他呼啸而去，留下了一窜清浦的方言：

“妈了个巴子，小兔崽子作死啦！”

又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祖父带着他回清浦拜会族人。族中父老见了他都喜笑颜开，赞美声络绎不绝：

“小子都这么大了，一晃就是二十年啊……”

“个子跟他老爹一样高了，咱清浦又多了个好后生……”

“还念的是洋文，将来可不能请个洋媳妇噢……”

“要什么洋媳妇，咱清浦好姑娘瞎子都摸得到……”

清浦位于N市东北方，是一座傍水而治的小城。城外不远有长江，城内有淮河南北贯穿。此地充满水的灵气，史上多出文人骚客，这些人的作品也同水一样四散流去，经久不衰；此地水产丰盛，称鱼米之乡不为过；此地还出美人，姑娘们自幼与水为伴，内外的气质皆来自水的打磨。祖父说好孙儿看上哪家姑娘了就说一声，老爹这个面子还是有的。他们家从祖父这代就离开清浦去N市打拼，转至父亲这一辈已积下了不小的产业。暮年的祖父常携子带孙，回清浦转一转，同从前的老友相聚。N市与清浦之间隔了长江，有一座桥横跨江面。

眼下帕萨特就在这座桥面上不紧不慢地前进。雨一直在下，他卧在积水的车座上，默默地望着前方。前方依然一片灰濛濛，雨刮器也阻止不了它的弥漫。左右是江面，广阔得像海，若不是有江岸若隐若现的绿树做一点分界，这天空早已吞噬了水面，让一切都在灰色中苦苦地死撑。行至桥的尽头有座收费站，父亲拿了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收费员，还面带微笑地搭了一句：

“今天天色不好嘛。”

出了收费站，桥也所剩无几。他想为这个假期所准备的兴奋也所剩无几了。可模模糊糊中他又有些期待―――清浦就在眼前了。

父亲把车开到一个服务区的厕所旁，说了句你要不要一起来，见没有回答就径自去了。他感到父亲的态度似乎慢慢转好，身上不由的暖了一阵。他觉得这温暖足以烘干身上的雨水，甚至屁股下面的小水洼。远远的，一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走了过来，透过车窗他看不清他的脸孔。他索性也就不去看，静静地感受那么一点点安慰。他知道清浦就快到了，有一个噩耗正不紧不慢地等着他，给他充分的时间去期待；当然，光是这点不足以让他期待，一个水灵灵的人儿才是他现在所想的全部。

就是一年以前的那次回归故里，他第二天就认识了她。一周的时间里除了跟祖父去拜会族人就是和她在一起。她是众多清浦姑娘中最像水的一个，她就是一团水。他分不开她了，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最后一夜他带了她去了宾馆。他想让自己也成为一团水，与她完全交汇。可石头就是石头，如何化得成水，她让他一夜硬邦邦的。她说你再下次回来就把自己交给你。

……

耳边忽然听到几下铛铛的敲击声，他猛地转头看见那个黑色雨衣男人正击打着车窗，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拳头，一下一下地。车窗上渐渐有了血迹，又被一注注水流冲走。他开了车门，男人向后退了两步，又跳了过来，一个拳头直冲向他的脑袋。他头一歪，那拳头倏地变向直至他右肩。一声闷响，他捂着肩膀向前踹了一脚，男人倒在地上。他这下子看清了男人的脸，苍老瘦削，还戴了个宽大的老花镜。地上坑坑洼洼，男人爬了好久才站起来，一些黄沙粘在雨衣上特别显眼，使他觉得刚才那一脚有点重了。他听见男人站起来的同时嘴里嗫嚅着：

“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肚子大了……老子替你讨个公道……”

“你他妈说什么，老子不认识你女儿！”他又是一口普通话。

“你看清楚了，你认识我吗！”雨衣的漆黑衬着眼前这个男人痛苦的脸。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什么……肚子大了？……可能吗？……”他在质疑中觉得左胸又被刺了一下，这一刺连心脏也穿透了。他想，她不是个东西。

雨哗啦啦从未停止过，父亲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正对着他，反背双手，这姿势才是往日的父亲。可奇怪的是父亲任由雨水打在他身上，仍不慌不忙地踱步，像去开一次会。走近了他才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湿漉漉地挂在前额上，更有几缕挡住了眼睛，雨水顺着皱纹四散开去，这皱纹组成的正是一个明显的微笑。

雨衣男人背对着父亲，准备向他发起第二轮进攻。他此时已无心招架，令他战栗的是父亲反剪着的双手慢慢松开，右手赫然提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锤。接着他闭上了眼睛，铛的一声，感到有滚烫的液体喷在他脸上。他听见父亲说：

“敢欺负我儿子。”

他听见雨衣男人轰然倒地，一阵水从水管破裂处喷涌而出的咝咝声传来，很刺耳，闹得他浑身发痒；又听见一声铛的闷响，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六声。一声比一声清脆，声声悦耳。

“六下，今年要顺。”

他不愿意睁开眼睛，可是没有办法。他看见眼前的男人面朝地趴着，动也不动，一股粉白色的浓稠液体混了雨水流至他脚下，源头就是早已不成形的后脑。

父亲扔了锤子，双手在他那件灰色亚麻衬衫上揩了揩，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启动，留下他还站在原地注视雨衣男人稀烂的后脑。父亲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去向哪儿呢？他踉踉跄跄地向已经开动的帕萨特跑了几步，然后颓然倒地。地面已经红了，而且越发地红，尽管雨水在不断地冲刷。帕萨特就快到达服务区的出口了，他往前爬了几米，喊：

“爸―――”
帕萨特在雨中显得更加庄严，一声不吭地向原有的轨道驶去，一点也没有变向的意思。但它很快就在他眼里旋转起来了，他已经听不见声音，因为一声来自卡车的巨响遮掩了一切声音。卡车摇晃着继续前进，像个无所畏惧的酒鬼，仿佛感觉对帕萨特不屑一顾，胜之不武。他爬过去，他站不起来了。父亲贴着车窗凝望着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干脆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天空却依旧乌云密布。他望见这些厚重的乌云就想到了他的祖父，祖父快死了，他的肺就像这些乌云一样乌黑，烂掉了，臭了。父亲已经死了，不错，这点是肯定的，他想。应该先去收谁的尸？显然是父亲的尸。不过祖父还活着，这不符合顺序。到底先去收谁的尸？父亲的抑或是祖父的？不，祖父还没死，不过等到了清浦他或许就死了。

他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马路边上。他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搭顺风车返回N市，再去机场，他要坐最近一班飞机去澳洲拿行李，他在澳洲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其实可以请朋友寄回来的，“朋友？我不愿相信他们。我没有朋友。”反正一切应该靠自己，反正现在只有靠自己了，他这么想。

他看了一下手表，三点零二分。离下飞机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又坐上了飞机。不过这一次他疲倦得要死，浑身还湿漉漉的。他打着冷战，很快就睡着了，他感觉自己开始要做一个梦了，他在梦里对自己说：

“但愿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澳洲荒蛮的夜色。”

[刘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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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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