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f-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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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2/25 文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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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的村庄 ●徐小夫 穿过远山的迷雾,在季节的长凳上,我看见表妹那一双忧郁而无助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我的触摸中显示出许多混乱的色彩。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很多尘封的霉变和失落,停泊了一个冬天的童话。 那一年表妹十六岁。十六岁的表妹喝大巴山的山泉水,吃大巴山的玉米和土豆,当然就生出大巴山般的梦幻与粗犷来。她的高耸的乳峰,不时失机地在我们眼皮底下晃动,构成我的想入非非。 有一天,表妹勇敢地在我对面的一把破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说,表哥,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姨娘亲,姑娘亲, 亲上加亲…… 表妹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望见她的脸上平天升起一片玫瑰色的红云,像晚霞一般灿烂在那个破旧的椅子上。 我说法律不允许开姑娘亲和姨娘亲呢。当然我的表妹不懂得法律是什么玩意儿,因为她仅仅上过小学一年级。 她便说这法律是什么东西,他怎么管那么宽呢?表哥,我喜欢你,难道法律也要管么?表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霞光已开满了整个天空,然后纷纷化成一些六角形的温柔的雪片把我包围。 雪片在冬天的阳光中飞舞。我和表妹坐在她家门前的地坝边谈论关于雪片的问题。远处的山峦被包围在一片白色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示出珍珠一般的亮点。近处,有几只小麻雀在雪地里寻食,从一高度飞到另一个高度,欢跳着度量冬天的长短。那条看家的老黄狗静静地卧在表妹的脚边,与天空浑然一体,在雪白的世界里增加一处奇观。由几根木棒与茅草搭成的牛羊圈里传出“咩咩、吼吼”的叫声。那只惟一的报晓的公鸡在母鸡群里胡作非为,竟敢在我和表妹的眼皮底下干那种令人害羞的事情。 表妹看见鸡们那个,就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可不允许像鸡公欺负母鸡那样欺负我。我说那怎么能算欺负呢? 我对表妹的脸红和暗示视而不见。这时,表哥在雪地里把一捆干柴背到了地坝边上。表哥宽面大耳,虎背熊腰,他“轰”地一声把柴倒在我们面前。我知道表哥是几代人姑娘加姨娘亲所延伸的必然性结局,当然表妹不知道。我跟她似乎也说不清楚46条染色体以及有关DNA的抽象问题。 2 表哥放下那捆柴。他擦了擦那只眼角塞了两堆眼屎的眼睛,那双手粗大而且异常,上面堆满了黑色的东西,使它们看起来有点像掏粪耙。他耸了耸有些瘦削的肩膀,歪歪抖抖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他脏不拉叽的手说: 表弟,你来了。 表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两排黄灿灿的牙齿,前面的两颗门牙大概不甘受困于那异常狭小的空间,把一对利刃伸出门外作成永远的了望状。两只眼睛也一大一小,鼻子歪向一边,下面的鼻孔横空出世,像眼睛一样俯视芸芸众生。所以,表哥在看人的时候,不仅眼睛像木匠在吊墨线一样,而且给出气的鼻孔加了一个附加功能——望远。 表哥伸出手的时候,他的鼻孔里正呼啦啦向外喷射液体,这种粘稠的液体使人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我的手被我坐在椅子上,迟迟不敢伸出。不是那个混蛋表妹不断地喝斥她的哥哥,我早已逃之夭夭。 我怯怯地伸出手去,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心。然而终于我活着回来了。表妹坐在我的对面拿起那双忧郁的眼睛向我扔过来,我把它们搂到怀里,这真是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我甚至想去迎合这双眼睛,我终于没有。 我看见从表妹眼中有一汪亮晶晶的泉水呼啦啦地顺着她玫瑰色的脸蛋默默地向下流淌,打湿了我脚下的青灰色土地。 我极想挣脱眼泪对我的勾引,我决不能让眼泪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逞。这振动着我脆弱心灵的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一样漫过来,漫过来,温情脉脉地把我淹没。 我任眼泪如江涛一样拍打着我苍茫而遥远的心灵之岸,我听到一种破天荒之声倚天而降。3 菊花是九月九日在我姑父那张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一床打了若干补丁的席子上生下来的。我的姑姑生下菊花的时候,进行了一场非常痛苦而远大的挣扎。当我姑父也就是菊花的爸爸从十里以外请来那个方圆百里之内惟一的接生婆的时候,菊花正伸出一只脚在门口拭探外面世界的深浅。 后来,在菊花十岁的时候,那个接生婆在菊花面前夸张而惊险地向菊花讲述了九月九日发生的事情。这使菊花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她那个尿尿的地方就小孩出生的地方。我的表妹菊花一方面想了解她那个地方的神奇作用,另一方面又害怕那种表面上的疼痛所带给她的无穷的恐惧。 只读过一年级的表妹在性方面无师自通,她放牧的那条年轻而健壮的公牛曾经无数次从它的肚皮底下伸出一条红红的硕大而绵长的滑溜溜的东西,然后这条公牛前脚腾空,就像青蛙一样向那条稳重而肥大的母牛屁股扑去。然后就看见公牛那条光溜溜的东西准确无误地伸进了母牛尾巴下面的那个尿尿的地方。当这只公牛和母牛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十个月之后,那将有一只小牛从那条公牛曾经把红红的东西弄进去的地方钻出来。菊花曾经很精确地看见一只小牛从母牛的尾巴下面钻出来的全部过程。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表妹依然像往常一样把牛羊向后坡赶去,这时那条肚子已经变得很大的母牛走路不很果断,屁股后面驮拉着的肉缝也开始红肿,异常饱满地向我们宣布将有一个新生命诞生。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菊花不清楚,因为一条牛的生日大概是从来都不会有人庆贺的,所以小牛生下来以后菊花没有去查历书。绵绵而崎岖的牛路向锣鼓凼方向延伸。在翻过一个垭口的时候,母牛的屁股后面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个硕大无朋的羊水泡爆炸了。村庄的人管这个叫炸“水鸡子”。水鸡子爆炸之后不久,那条牛开始站着不动,而且把它的关节尽量折叠,后腿分开成一个八字。最先是小牛的脑袋,那个脑袋上覆盖着一层很薄的膜,再接下来是小牛的两只腿。菊花清楚地看到,那条悬挂着的小牛也奋力向外挣扎,从头颅到两只前腿的时间有点漫长,等到两只脚跨出来之后,那只小牛就一个健步跳下来了。母牛的屁股后面开出了一片巨大的红花,那只充满着无限生机的小牛在地上扭动。它显得柔弱无骨,让人无端地生出许多想象的翅膀。伟大的生命,就从这里诞生。这时菊花就会产生许多联想,有时甚至把它与自己联想起来。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有些脸红,心中就生出无限美好的憧憬,渴望着心中那条干事情干练果断的公牛。 我想让你当我那条能耐的公牛,表妹说。表妹说这话的时候,脸无比鲜红,两只眼睛在那一片红色中扭动,活像刚刚生下的那只牛崽。我被表妹的命令击打得本能地一抖,我知道心中充满了怯懦。自然的自己和社会的自己开始搏斗,在他们弄枪使棒的战场上,我是一个痛苦的旁观者。当然我不能让他们放任自流,我必须拿出足够的勇气,来管教这两个自己。4 我的表哥虽然也目睹了母牛与公牛交配的全部过程,但他却不能由此及彼展开联想。更不可能让苏家岩上那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女孩在他面前展开成一幅魅力无比的图画。 十八岁的表哥用4只“眼睛”观察着屋内这个瘦小的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并不美丽的小姑娘吓得直哭,她还从没看见这样的一个东西。确切地说,这不是一个东西,但也算不上一个人,是一种介于人与东西之间的人东西。 苏姑娘向那黑不溜秋的门扑去。她摇撼着那门,茅屋在她的摇撼中动荡起来。屋里点一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显得有些孤苦而寂寞,照在那床花被上,烁烁闪光。苏姑娘开始还有些有无限喜欢那床花被子,这是她的母亲偷偷攒了五年时间才买下的。走的时候,母亲说,这猴子也爬不上来的家你就不要回来了。那真是一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有一次不小心,一只洗脸盆顺着地坝边滚下了河。他的老子,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差点把她打了个半死。这真是一床花被子,苏姑娘坐在那床补子的中央,如一朵开放的花儿的中心。 她的母亲在她临出门的时候说,这一次你要和一个男人睡觉。苏小小,和男人睡觉没有什么稀奇,男人和女人总是要在一起睡觉的。不同的是,男人要爬在女人身上做一些事情。逗闹,苏小小说。是逗闹,是公牛和母牛的那种逗法,是公羊和母羊的那种逗法。母亲说。我不要那种逗法,公牛的那个东西那么长,我怎么吃得消。傻女娃子,男人当然不会是一条公牛。我不去,苏小小哭了。如果你不去,这床花被子就不给你了。苏小小舍不得那床花被子。苏小小就到我表哥家去了。 苏小小到我表哥家去的时候,我姑父给了苏小小的母亲三千块钱。苏小小的母亲抱着这三千块钱,眉开眼笑。她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钱,而且她知道家里马上揭不开锅了。这相当于她喂三十年猪所挣的钱。养女儿比养猪好,苏小小的母亲想。这真是一件划得来的事情。苏小小的母亲想。 苏小小看到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的时候,她连她的心爱的花被子也不想要了。出家门的时候。母亲说,那男人虽然丑些,但闭上眼睛会是一样的味道,第一晚上虽然有些痛,但过了第一晚上就很好玩了。 苏姑娘胆颤心惊的摇着那门,门被反锁着,菊花和她的父亲母亲都躲在墙洞眼里注视着里面的动静。 我的表哥黄龙包确定是个龙疱,看见苏姑娘哭泣他倒心慌了。他只是在那里傻傻地站着,两只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办,早已将姑父教给他的那些对策忘得一干二净。在性方面的无师自通看来在表哥身上得不到印证。他确切地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急得汗水像长江一样奔腾咆哮不止。 脱衣服裤子。我的姑父在墙外吼道。那种声音通过墙洞很微弱地传到我表哥的耳朵里。于是我的表哥就脱掉了他自己裤子,他裆里的玩意儿就羞人巴沙地掉了出来,如六月里树枝上悬挂着一根蔫黄瓜,没有半丝生气和灵性。于是表哥就向苏小小扑去,苏小小吓得“哇”的一声滚在地上。表哥就在地上胡乱干将起来。 脱衣服和裤子。姑父又一次在墙外吼道。表哥愣了半天,方才想起去脱苏小小的衣服、裤子。苏小小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任表哥杂乱无章手忙脚乱地把她脱了个精光。那还是一个小姑娘。她的乳房一望无际没有一点显山露水的迹象,她的腿细小纤长,像挑苞谷梗子的纤担。两腿之间一尘不染,如荒漠一般,看不出一丝风吹草动,脱掉苏小小的裤子之后,表哥仍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事情。 狗杂种,像公牛和母牛那样。我的姑父进一步吼道。于是我的表哥便抱着苏小小的屁股干将起来,他以为人类和畜牲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当然,我的表哥在那晚上没有干得成功,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干成。胡乱将苏小小的屁股干了一通之后,便倒在那床花被子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苏小小坐在那床被子边缘哭泣,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5 苏小小在我姑父家既没有欢笑,也没有忧愁。确切地说,她知道那东西是一个废物,因为原本就不知道男女之间干那事的快乐,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向往。 以后的几个晚上,虽然表哥的那东西能够坚挺如铁,因为第一天给她所带来的痛苦,她就任其在她身上蜻蜒点水不作相应的引导。实际上,苏小小还是一个处女。 大约在半个月后的一天,从山外来了一个补锅的汉子,他挑着两个箱子在村子里来回吆喝: 补锅啦, 补锅啦。 一个是锅要补。 一个是要补锅。 他补锅收费低廉,在找零钱的时候,他则随便掏出一大把厚厚的百元大钞加些角角分分硬币。他手里的厚厚的钞票如一些巨大的诱惑和欲望向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播放激情,那些钞票无数次撩拨那些忐忑不安的少妇和大姑娘的心,她们的梦想便在这个山外不知什么地方进来的汉子身上得以茁壮成长,并繁花似锦。 这个补锅的汉子在村里所带来的轰动效应与那年日本鬼子的飞机丢下的炸弹所引起的躁动不相上下。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是多么渴望这个汉子能去光临她们的闺房,跟着他高飞远走。这个补锅的汉子也从她们的眼睛里读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的充满灵性的想象常能赢得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片片芳心。 苏小小那期期艾艾的目光被补锅汉子捕捉到了。他的美丽的甜言蜜语使苏小小和村里的其他四个姑娘成为他理想的猎物,他把她们带出了大山,带出了封闭…… 自从这几个姑娘那一天莫名其妙地失踪后,村庄的男人才记起那个可怜巴巴的补锅汉子,他们这时猛然醒转,开始异口同声地吼道: 狗日的补锅佬, 狗日的人贩子。 老子日他葛麻翻蔸, 老子日他八辈子祖宗。 这一群人骂过之后,便都滚在地上哭泣。哭声汹涌澎湃,撞击在岁月的礁石上,溅起了天边的云雾。我的表哥也在这一群失掉媳妇的山民之中,那个瘦小的媳妇真管用。他裆里的那个东西不管有多么粗壮挺拔,只要一接触媳妇身上的任何部位都能如愿以偿。黄龙包想。然而现在媳妇没有了,我的表哥愤愤不平。姑父出门的时候把这个任务交给表妹,吩咐她千万要把嫂子照住。你哥是个无用的人,如果她跑了,这个责任要你负。我的姑父说。我姑父说的话从来都是圣旨,姑姑和表妹不敢违抗,那是典型的大国沙文主义和霸权主义。苏小小跟人贩子跑了。 姑父暴跳如雷。如果你找不回来苏小小就由你顶替。姑父向表妹宣布,当然这个宣布尽管有点荒唐,但是要执行的。村里有一个规矩,如果两家有一男一女,年龄又相当,便来一个交换亲,以解决村里的小伙子找婆娘的问题。 姑父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表妹非常明白,这就意味着她不能找到幸福,只能找到一个叫男人的东西。 村里的那一群失掉老婆的男人沿着补锅匠进山的道路狂奔,他们如野马群一般的奔跑速度超越时空隧道,超越崇山峻岭,很快就来到那个叫“红旗”的小镇。他们四处搜寻着那个挑箱子的补锅匠,他们血红的眼睛把他们的的怒火暴露无遗,如果谁要是碰到那些眼睛那将闯下滔天大祸。 其实那个补锅匠早已摇身一变,甩掉了他的两个木箱子,穿上那富丽堂皇的西装,颈子上还系一条绳子。这五个姑娘也被打扮一番,扔掉了原先那副土里土气的破行头,纷纷穿一些没有衣领的衣裳和没有裤裆的裤子,两个奶子在前面鸣锣开道。 尽管那群野马与媳妇们擦肩而过,但媳妇们全都鸟枪换大炮,野马们哪里认得出来。那群野马在山外转了一圈之后,徒劳无功,只好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我的姑父开始兑现他的圣旨。6 我的姑父可以称得上是个铁腕人物,他办事的效率可以赶上深圳速度。他办事的果断让附近所有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他被选为麻子村麻子生产队的队长。在对全队人发号施令的时候,也获得了至高无上权威。连那么多牛高马大的社员都要听他的,我的表妹还敢不听。大约在苏小小等五个姑娘失踪的第五个晚上,在我姑父的策划下,蓑衣岩王上树的儿子和女儿与我表妹和表哥同时圆房。 那是一次秘密的婚礼,我的表妹到王家和王上树的大儿子王国民圆房;我的表哥与王上树的二女儿王国秀圆房。在姑父和王上树看来,这个生意非常平等。王国民一表人才完全配得上我的表妹;王国秀虽然模样比表哥俊点,但她的右手手腕以下的部分全不存在,据说那是生下的时候被一只猪啃掉的。 我的表妹暗自庆幸找了一个如意郎君。那么个帅哥确实难得。那天晚上,我的表妹渴望公牛与母牛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没有迎宾,没有送客,表妹和王国民双双钻进被窝,她的羞愧的脸红与她的好奇心在等待王国民给她宽衣解带,然而王国民一躺下就沉沉睡去,鼾身雷动,让我的表妹失望不已。 作为一个姑娘,她不好意思主动替王国民脱衣服裤子。在第二天晚上,表妹实在奈不住那份寂寞,趁王国民熟睡的时候悄悄把手伸进他裤裆里。她胆颤心惊地伸到王国民裆里去摸,这一摸使表妹彻底地绝望了。那里异常平坦,与她自己的没什么两样,只是在中间有手指头那么大一个突起,难道这还能算一个男人么?表妹的心要碎了。这个外表雄伟的男人却是一个废物,她的一生难道就要消耗在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身上吗?表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淹没了她的过去,淹没了她的现在,也淹没了她的将来,她感到异常的绝望。 她的哥哥虽然傻是傻些,却还不是个废物。她的对苏小小的恨,对村里另外四个姑娘的逃遁,便也默认了。一辈子跟着这些猪狗不如的不伦不类不人不鬼的东西怎么生活下去呢? 像苏小小一样,她开始寻找逃跑的机会。她每天在公公婆婆面前装出一副很顺从的样子,喂猪、弄饭,很像一个家户人家喂的媳妇。 蓑衣岩这个地方也是一个鬼不生蛋的地方。他们的屋是用几根松树棒棒竖在地下,然后再把几条较长的松树棒用蔑条捆在竖着的棒棒上面,再把一些大指粗细的树条子用蔑条捆在横着的棒棒上面,最后在树条子上铺上茅草,在竖着的松树棒棒四周用篱笆围起来的。这与山顶同人的居所没有什么两样,实在是茹毛饮血时代的延伸。门前一架岩,一到下雨,就滑溜溜的不敢往下走;门前一架坡,天晴落雨慢慢儿梭。 那天早晨,她背着背篼在大生地打猪草,满地里绿油油的洋芋叶子,在洋芋的间隙里有一些稀稀的苞谷苗苗,很瘦很瘦,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地里的恶儿场、苦麻菜、车前草、酸草子、幻灯藤、恶鸡婆都鲜嫩得很。表妹从小练就了一双灵巧的手,她左右一扒拉,满满一背篼猪草就割好了。她背着这背猪草往家走,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悲伤,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油然而生。 就在她想这些心事的时候,她的脚踩在一个尖尖的石头上面,脚底一溜,她和那背猪草就哗哗啦啦往坡下滚。7 表妹和这背猪草就顺着这个山坡稀里糊涂往下滚动,没有先兆,也没有具体的目的,只是反复地重复这个滚动的动作。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就像他的婚姻不能受的意志支配一样。 表妹和那个背篼向下飞奔,这已超过人类奔跑的速度,这是人类飞升的先兆,是灵魂超度的一个站台。至于她的灵魂是否能被另一个世界接纳,她无从得知。 表妹在过去与未来的时空飞越,她的心已经到达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境界,阳光如铁路旁边的白杨树,顺着一辆列车的另一个方向疾驰,那些深刻或缈小的树枝定义着一个山峦的高度。 脆弱的山体经不住腥风血雨的考验,这时候,我的表妹的身上开满了紫色的霞光,许多鲜红的念头从杂草与树枝开辟的伤口喷薄而出,染红了山川,染红了河流,染红了身后那些义无反顾的岁月。 表妹的思想在开空中飘飞,有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孩从一个可以通天的梯子上走下来,他潇洒得令天上所有的仙女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他径自向表妹走下来,用一个标准和恰当的高度向她诠释天地的秘决,他的高贵的思想与表妹混乱而蒙昧的思想痛苦地扭缠在一起,在灵魂的阵痛中开始搏斗。 我的表妹臣服于那个男子的意志,她开始跟着这个充满着现代文明脚步的生命飞渡。许多深谷、高原、草地与戈壁滩都被她们踩在脚下,她们以一个先知的智慧诠释着人类天生就不平等的起点。 那是一个金壁辉煌的宫殿,从里飘出美丽无比的歌声,那些歌声柔软而缠绵,纷纷变成一些翅膀向表妹袭来,她便踩着这些翅膀又一次飞升。 从那里,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把爱情一古脑儿地交给了她。她们拥抱着、亲吻着,肉体与肉体剧烈地碰撞着,骨头与骨头剧烈地碰撞着。他们隔着衣服的肌肤已经被爱欲之火点燃,熊熊燃烧着,一场大火把他们包围在核心。 他们的双手互相抓捏着,紧紧地缠在一起,她感觉到“噗”的一声巨响,那一层冰封的大地,那一片干涸的沙漠,那一片苍茫的水域,被他生命的犁铧启动。破冰船割破冰层,犁铧插入冰土,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中天…… 她的下体感觉到一片痛楚而幸福的欢悦,那是一次生命的销魂,那是一次灵魂的洗礼,那美丽的瞬间开始让表妹昏厥。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两腿之间的部位异常疼痛。她睁开眼睛一看,有一节干枯的树枝戳穿了她的裤子,并且一直戳进她的肉体。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拔出那根剌进下体的东西。那东西的模样她居然有些面熟,她的思想开始回到过去,她发现那是一根公牛的东西。那根东西头部有点尖圆,在头部的稍下一点稍细,实在又有点像男人的那根玩意儿。 表妹说到这里的时候,便脸色通红地把那根东西拿了出来,悄悄地递到我手上。我吃了一惊,这东西真像我胯下的那玩意儿,简直毫发无差。 我疑心表妹在对我编一个故事,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我把头摇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坚决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等事儿,除非一个闲得无聊的家伙坐在那里异想天开之外还能作什么解释,简直是神经病。 表妹停了一下,继续讲那与表妹有关的故事。当时她随着山坡一路滚来,她失去了知觉,失去了高度,失去了过去与未来,也失去了她自己,她在失去自己的路上滚动。在滚动的山坡上,她惊起了一只野鸡。那只肥胖的母野鸡很骄傲地在山坡上空盘旋,发出格格格格的叫声。 这只野鸡当然不知道,它的生命已接受了一管猎枪的主宰。有一个猎人正把一只双筒猎枪的枪管对准了它,只听“砰”的一声,密聚的铁砂超过了野鸡的速度,它们后人发而先人至,这只野鸡便歪歪斜斜地堕落了下来。他的那条叫“花儿”的猎狗便迅速窜到那只野鸡降落的地方,在含起野鸡的同时,也含起一块带血的破布片,鲜血把那块布片染得鲜红,像一朵没来由的鲜花莫名其砂毫无逻辑地开在上面。 猎人想,在这不远的地方,应该有另外一种东西,一种可能叫人的东西。8 他跟着“花儿”向山坡上走去,费了好大的劲儿,他们找到了那个出事的地方。猎人发现了一个身上划了许多条口子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衣服被杂草树枝撕成一片一片的,在山谷风的吹拂下如一些灿烂的旗子飘扬着。 后来的事情我们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那个猎人在猎获一个野鸡的同时,还猎获了一个女人。我表妹醒来的时候,发现她被这个男人抱着,他的“猎枪”已被她包围着。 你太迷人了,二十五年来,我还没有和女人这样过,没想到你还是个黄花闺女,我一定好好地对你。猎人说,我实在忍不住,就这样了。 我早就知道表妹向我诉说的那根东西是一个骗人的把戏。我早就知道你在撒谎。我对表妹说。 要是我在你面前编另一个故事呢,或者那个猎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脑海中的梦幻而已。实际上,我早就想有一个非常勇猛的猎人非常粗鲁地……。 你难道就不想……?表妹说,虽然我结婚了,但我依然是个黄花闺女。 不行,我说。 我终于没有给表妹一个成为真正女人的机会。我后来有点后悔。表妹在我的面前是泪流满面走开的。 她走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背后开了一朵美丽的山茶花,把她的头颅装扮得异常丰富多彩。她在雪地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我对面的板凳上坐成一片灿烂的雪景。9 天快要黑下来了,一轮紫色的太阳慢慢地在七道拐那片山垭里落下了,于是大地便沉沦在一片深渊里。王国民吃早饭以后,就伙同几个本队的小伙子在剪刀架那边去弄柴,因为路程远,弄一回柴要五六个小时。王国民背着那捆柴回来的时候,太阳一屁股就坐在山下面去了。 像往天一样,他在大门口就喊,菊花,菊花快打点水来我洗手。每当这时候,菊花就会跑出来,拿一只烂木瓢舀点热水来,倒在门外一个烂洗脚盆里。 王国民喊了几声,然而没有动静。在王国民的想像之中,菊花已经把饭菜弄好了放在桌上了。然而,今天菊花并没有回来,他心里一格登,莫非菊花出事了?于是王国民就把手侧成喇叭状高喊:菊花,你在哪里?快回来! 很晚了,菊花还没有回来。 爸,菊花上哪儿去了?王国民问王上树。王上树说,国民,你个没得鸡巴用的,连个婆娘也照不住。 王民国没好气,他一拳头冲上去,正好打在王上树隆起的鼻骨上,一边骂道:你有没有搞错,你那条鸡巴才没得用,搞得我不男不女,即是不男不女,还给我讨么子媳妇,反正我拿来也没得用,不在了就不在了,跑了就跑了。 王上树就向后面倒去,如倒下一捆沉重的干柴,他的后脑勺与墙上那块坚尖的石头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紧接着就有一朵红色的小花开放在石头上,美丽而灿烂,就像夏天飘在天边的最后一丝云彩。 王上树倒下去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他倒下的地方喷礴而出,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就像这个世界上它从来就没有存在一样。冷不丁从后面扑来一只大黑猫,以超越老鼠的速度追去,它是这种小茅屋里惟一的先知,它坐在那个老鼠曾经钻进去的地方静静地守着,表情严肃,如那些守在国境线上的战士一样。当然他不是为了谁去执行一次任务,也没有谁去指派他干什么,甚至更没有谁去发号施令。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对它的态度是任其自生自灭。王国民看见他的父亲倒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王上树头上逐渐开放的花朵。他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花朵,他觉得要比世界上任意一种花都漂亮得多。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什么女人,死亡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至于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想这些干什么呢,神经病。 他对那只猫发生了兴趣,他不知道怎么办,一只猫会有办法的。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象,他想与猫进行一场交易,他被这个奇异的想象吓了一跳。 他说,大黑猫,你去把王上树的头上的血止一下。那只大黑猫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它似乎听懂了王国民的话,似乎正在等着他的下文。 王国民说,你做人,我做猫。我觉得做猫比做人好,王国民说。王国民说这话的时候,同样被吓了一跳。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虽然做人没什么意思,但似乎做猫也没有意思。至于做猫有没有意思,王国民不知道,但是猫知道。但猫不给王国民说,所以王国民就不知道。那只猫是一只灵猫,这是王国民后来才知道的。这只猫的智慧超过了王国民,这也是王国民后来才知道的。王国民随便说完那句话的时候,那只猫说话了。它说,王国民你不知道做猫有没有意思,我不知道做人有没有意思,我们交换一下,你做人说猫话,我做猫说人话。那只猫在说人话,王国民想。猫怎么会说人话呢?王国民想不明白,王国民从来没见过猫会说人话,但却见过人会说鸟语,会说狗话,会说鸡话。他十岁的时候上了一次街,是跟着舅舅上街的。他的舅舅的牛贩子,把他们的一头大黄牯赶到街上。那条街有一条很宽的路,舅舅说那是马路,但王国民没有看见马跑,他凝心舅舅在撒谎,但他没有去证实;马路两侧修满了房子,一些小商贩正在兜售他们的商品让王国民很好奇,他从没看见那些东西,他叫不出名字来。他也没问,舅舅说不能问,不是人家要把你看成乡巴佬。王国民想乡巴佬一定不是好东西,不然舅舅为什么不准问呢?这时候,从马路那边轰隆隆开过来一间大房子,他见那房子里还坐满了人,他从来就没见过会跑的房子。他对舅舅说,舅舅,我想去坐那房子。他舅舅“扑哧”一声笑出来,笑道:“真是一个乡巴佬,那不是房子,那是客车”。王国民被搞蒙了,他瞬间似乎就明白了。会跑的房子就是客车,王国民想。他跟在舅舅的后面,那么多人,他不跟在舅舅后面跟在谁的后面。 又沿街走了一段路程,他听到几声鸟叫。他寻找鸟在何处,他很明白这是一只画眉的声音,紧接着又来了很多只,就像公画眉追赶母画眉的声音。忽然,来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的,随着又来了许多只,似乎在争着抢食吃,再过一会儿,又是两声猫叫,紧接着是麻雀扑罗罗抖动翅膀的声音。王国民四处张望,他没有看见猫、画眉和麻雀,甚至连它们的影子也没看见。 他很诧异,他实在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舅舅。舅舅说是口技。他问么子是口技。舅舅说就是人说鸟语说狗话说猫话。王国民从此就知道城里人会说鸟话、狗话和猫话。至于城里人会不会说人话,他便反而淡忘了。但这一次猫说人话,却又大大的是一件新鲜事情。他长这么大,却没听说过猫会说人话。他觉得这是一个奇迹,难道太阳真的要从西边出来么?王国民很为难。他对大黑猫说,你会说人话,可我不会说猫话怎么办呢?王国民问猫。猫用它的爪子抓了抓脑袋,想了想。这还真是一个问题,猫说,你不会说没有关系,因为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所以不会说不要紧,猫又说。解决了语言沟通的问题,猫和王国民就用人话和猫话写了一个协议,协议如下(因为我们谁也不懂猫话所以猫话略): 大黑猫与王国民关于身份互换的协议书 大黑猫(以下简称甲方) 王国民(以下简称乙方) 游戏规则:甲方因在猫类世界过得有些厌烦了,想过一把做人的瘾,体验体验做人的滋味,以便今后在猫类世界里用领导人的方式来领导猫;乙方在人类世界过得没意思了,想过一把做猫的瘾,体验体验做猫的滋味,至于今后达到什么目的,以后再作定论。经过双方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1、协议有效期一个月。 2、协议生效后,甲方必须逢人说人话,逢猫也要说人话;乙方必须逢人说猫话(或不说话),逢猫说猫话(或不说话),可用打手势代替。 3、协议生效后,甲方必须以乙方的身份来做好为人的一切事情,不得有误;乙方必须以甲方的身份做好猫份类的事,不得有误。 4、协议生效后,甲方必须学会人类的那些繁文缛节、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乙方必须搞好抓老鼠的本职工作。 5、本协议一式两份,甲方与乙方各持一份。本协议从即日生效。 甲方代表签字(或盖章或按手印): 乙方代表签字(或盖章或按手印): 9999年19月99日 协议写好后(因为没有纸张,所以该协议是用杉树皮写的),二猫人(他们的身份有点混乱,实在不好冠名,究竟是猫人呢,还是人猫呢,我确定不下来,还是由那些生物学家或人类学家去研究吧)分别在上面按上了脚印和手印。 这样,这一份世界上“人与猫”的身份交易就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下来。这大概是创世史上第一个先例。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由于人猫身份的互换,所以下面故事中王国民就是大黑猫,大黑猫就是王国民。命题这样的,但却不是等价交换,不能是数学上的充要条件,只能是充分条件或必要条件。他们的关系是: 充分条件:王国民 大黑猫 必要条件:大黑猫 王国民 好了,如果读者把这个关系弄明白,请继续关注下面的故事,下面的故事一定比上面的故事还精彩。10 大黑猫(它的灵魂已经变成了王国民)走到王上树的头部,他想把王上树搬起来包扎一下伤口。但它没有手,也没那么大的力气,王上树的身体对于猫来说实在是个庞然大物。这只思想上已经转变成人的猫,但在身体上的差异却是无法转变的。 他把王上树额上的血迹舔干净了,大约因为墙上的石头不够锋利,王上树脑后勺上的伤口也不太大,出了一点血之后就凝固了。王上树在大黑猫的舔拭之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那只大黑猫正在用嘴巴舔拭他的伤口,感到很舒服。 他妈的,喂个人还不如喂只猫,王上树自言自语地说。大黑猫(在王上树眼里看来是一只大黑猫)说,有时候是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连个女人都不能享用。因为大黑猫和王国民隔得很近,王上树没有听清这句话是大黑猫说的。 王上树一听这话气得要死,看见王国民还坐在那个老鼠洞边,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老鼠洞,仿佛他是一只猫,专门派他去捉老鼠似的。 畜牲,你把老子一拳打在地下你安逸了,是你妈个现世报,格老子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你妈这门个(方言:这么个)抱因(报应)。你格老子眼睛定神了。王国民依然一动不动,他正专心至志地看着那老鼠洞。 王上树气得不得了,他转身拿一根柴块子,向王国民劈头盖脸打来,它瞧见老主人那个阵状,提起后腿一溜烟跑了。王上树追将过来,口里骂道:“你个畜牲,你莫跑嘛,老子要打死你个抱因儿”。王国民跑得飞快,像猫一样爬上了门口那棵歪脖子树。 王国民在那棵树上呆了一夜。王上树气得不得了,不管那狗日是死是活。王上树气鼓鼓睡在那板子搭起的铺着一床蓑衣的床上,那只大黑猫也在王上树的旁边睡了下来。 王上树是太累了,他居然一会儿就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把它的脑袋从篱笆缝里挤了出来。挤进了这间破旧屋子。 “嗬嗬,格老子天都亮了,太阳都晒着屁股了”,王上树说。 那狗日的还睡在树上么,王上树自言自语地说。他当然不期望这只猫回答他的问题。黑猫翻身跑下来,走到地坝边,看到歪脖子树上,王国民还睡在上面像猫样的打着鼾声。 王上树用一根晾衣杆掇了掇,王国民就从那树上跳了下来,当他跳下来的时候,王上树捉住了他的衣领,唰唰地打了两个响亮的耳光。王上树说,格老子你敢打老子,老子今天就周灭(打死)你。王国民任他提着衣领,他不着声,也不还手,因为他已变成了一只猫,他没有还手之力。 王国民心里就气,想,他妈的变人难变猫样的人更难,但因为签了合同,所以反悔是不行的。他必须当好一个月的猫人。 去,去把你的媳妇找回来,我们都去,于是猫、王国民、王上树就都去找菊花。他们在当门的坡上看见几皮猪草,并且有几根草被压死了。他们便顺着撒落的猪草往下找。王上树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莫非儿媳妇摔死了,那怎么办呢?他们带着这种恐惧往下找。坡很陡,在一个树枝上王上树看见一块带血的布片。王上树定睛一看,那是菊花衣服上撕下来的。 王上树心中带着一种恐惧继续往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王上树说。他们就这样一坡找来,在坡上有一滩血迹,空背篼正在那里倒挂着,猪草蔫不拉叽撒了一地,隐隐约约有一些带血的布片在地上斑斑点点。 王上树心中一阵悲伤,如果菊花死了,他王家就要断根了。虽然儿子在那方面不行,他这个当父亲的得帮助儿子做好工作,王家不能绝后。王上树裆里的玩意儿有的是劲道,有的是力气,菊花那么一小丁点,王上树有这个信心让她舒坦得要死要活。 王上树想不忙去安抚媳妇,等过一段时间混出感情了再去安抚她。然而还才几天,就不见了。是死是活尚且不知。 过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亲家要是过来找不到菊花,肯定要找我要人的,那怎么办呢?王上树想。 还是先去找他要人吧。他一定知道他女儿在什么地方,说不定是他们做的一个笼子(重庆方言:阴谋)。王上树进一步想。 于是王上树找了王上宽、王上贵、王上禄、王上平、王上寿、王上喜、王上全、王上同、王上保等十多人,拿了弯刀、菜刀、钢钎、挖锄到黄家要人。11 王上树上身穿了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中山服,衣服的纽扣旁边粘着一些黑色的东西,裤子是条露出半截腿子的短裤(其中也不是什么短裤,是一条长裤子被剪掉一节的),小腿肚子黑黝黝的,如一段裂口的松树皮,脚上穿一双偏耳子草鞋,手里拿着一根镶着铁钻子的麻柳树拐杖,一路咳咳着走来;王上宽,长得虎背熊腰,一条泥巴色的裤子,腰上系一条葛麻藤,手里拿着一把长臂弯刀;王上贵脚穿一烂了帮的解放鞋,裤子也打了补丁,没穿衣服,手里拿一把长柄菜刀,刀口明晃晃地闪着白光;王上禄,是这一群人中个子最大的,鼻子上长着一棵硕大无朋的剌,两颗门牙生出门外张望着,肩上扛着两块黑溜溜的腊肉,手里拿着一根长柄二锤,二锤已锈迹斑斑,看来是很久没用了;王上平,个子很矮,却很粗壮,站在那里四平八稳,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其余的人都各自带着兵器。目的是要把黄家杀得个丢男弃女,跪地饶命。 这一群衣衫褴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像一群恶狼向表哥那间低矮的茅屋扑去,他们来势汹涌澎湃如亘古以来那次大洪水。 雪在软软的阳光下面发出叮咚的声音,这一群乱七八糟条理不分明逻辑不严密的能直立行走的动物在雪地里晃晃悠悠,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混乱不堪的音符在雪峰上空造就了音乐混响。 我和表妹依然在那破旧的板凳上谈论雪以及雪以外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场非常坏的运气正在一步步走来。 一群怪物如狂风向我们铺天盖地而来,我和表妹从没有见过这些高扬在我们头顶的气势汹涌排山倒海的农具。我的表妹“哇”的一声倒在我瘦骨嶙嶙的怀里,那时候我的怀里的确承担不起一个女人的重量,然而我的表妹却紧紧地抓住我这根救命的玩意儿。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些钢钎、挖锄、扁担从我的头顶降落,然后就有一片红光在我眼前闪烁。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去见小鬼或阎王。 我等待着这个可想而知的结局。在突如其来的野蛮和暴力面前,我的脑袋和我的舌头都不是武器,当一匹老虎咬住你的颈子的时候,你难道还能够给它讲哲学和做人的道理吗?我没有去做这种无聊或者劳而无功的挣扎,但我依然能够想象奇迹的发生。就像那些古典的奇迹一样,譬如石头开花马长角,公鸡生蛋或男人生小孩。 奇迹总是光临那些等待死亡的人。关于这一点很快就在我和表妹身上实现了。当文明正在遭到野蛮强奸的时候,我的姑父出现了。 我的姑父吼了一声:“老伙计,上吧”。那声音是从天堂里发出来的,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么美的声音,一个走到地狱大门的人听到人类的呼喊是种怎样的感受呢? 我睁开眼睛。我看见那匹老黄狗猛地跳将起来,只轻松地一纵,然后就见它的嘴里有一只血淋淋的手在下午的雪地里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又像那面挂在地里吓麻雀的破布片。 当这条黄狗一个纵身撕下王上国的手的时候,它一定也没有意识到它已经成了王家不共戴天的敌人。于是所有的那些钢钎、二锤、洋撬像夏天的冰雹一样向黄狗劈头盖脸地打去。我为黄狗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尖,在半空悬垂着,就像那只牛崽悬挂在母牛尾巴下面一样。 但是,这条老黄狗表现了它的卓越的捕猎经验,我的姑父早已把它训练成一条真正的猎狗,它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人类的智慧。在那些钢钎离黄狗的脑袋还有千万分之一毫米的时刻,那要老狗以超越时空的速度向王上树的跨下窜去,它在狂奔的同时还顺手牵羊般的咬下了王上树的一条裤腿,紧接着就见从王上树的小腿肚处射出许多红色的水柱,这种景象比华西金塔前面那个庞大的喷水池要壮丽得多。 我看见一把二锤从王上树的手里降落下来,在积雪上面印出了一个辉煌的影子,又见王上树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折叠,慢慢地向下折叠,这时已经折叠成一道彩虹,这真是亘古以来最美丽的景色。老黄狗用牙齿在王上树的小腿肚处建设的喷水池正在对外开放,王上树找不到那个预设的开关,或者老黄狗根本就忘记设置开关。 王上树伸开十指握住那根小腿,喷泉马上消失。紧接着就见王上树的辉煌的屁股向后倾斜、倾斜……他的屁股指挥着他的腰,腰以上的部位,包括他的头颅也向后倾斜。 一个圆得不够规则的东西倒在雪地上,让冬季的雪野平添一种苍茫。老黄狗和王家的战斗依然在进行。令王上树不能想象的是他的异常光辉的策划竟然被一只在意料之外的狗打败了;而且还没有很好地发挥一下就被狗随便击中了要害。 接下来的战斗更加惨烈而且悲壮,这只老黄狗发挥了它卓越的军事才能。它不断在人们用钢钎、二锤和锄头组成的罗网中左冲右突,它奋不顾身,背水一战,它用它锋利的牙齿在人类的身上不断地制造着多余的洞口,那一群人中不断地有倒下的声音。 那只狗也是一只灵狗,这是我后来才证实的。一般的狗在人类面前总是表现出一种外强中干的态度,有点狗仗人势。当这畜牲穷凶极恶地向你追来的时候,你只要蹲下去捡一块石头,它就会退后三步,在某个方面来说是人类趋炎附势的真实写照。在狗类世界中,我不知道这种狗要被列为第几类狗官,狗品低劣,应该是狗类社会的渣滓。从狗的角度看,老黄狗的拼搏与斗争的精神,应视为狗类社会的民族英雄。 当老黄狗和王氏家族斗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茶的时候,王国民和大黑猫也随后赶到。王国民和大黑猫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战斗者的注意,他们依然故我忘情的撕杀着,不时有破碎的布片像旗子一样漫天飞舞。 “住手”。从王国民嘴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这种尖叫声穿过所有血光粼粼的耳朵。当这个声音进入那些耳朵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特别的效果。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声音是从猫嘴里发出的。看来这场人类与人类或狗类发生的战争由猫和狗主宰着。 大黑猫见没人理睬他,呼的一声跳上狗背大声喝斥道:“住手”,那只狗见背上突然跳上来一个家伙不知为何物,放弃了它光辉的战斗,想拼命甩掉背上的这件东西。然而大黑猫紧紧抓住狗背上的脊毛,任其左摆右甩像长在狗背上的器官一样结合紧密。 与狗战斗的王氏家族成员在猫的命令之下全都停了下来。猫会说人话,这真是一个奇迹。“猫会人话,我长到五十四岁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真是怪事”。王上贵说。 “怪事”。王上平说。 “怪事”。王上田说。 “怪事”。王上全说。 “怪事”。王上宝说。 …… “怪事”。王上喜说。12 就在王上树们斗得正酣的时候,我想和表妹依然在那条板凳上谈论雪及雪以外的事情。然而,我的表妹菊花却跑进屋里收拾一些平常的衣服,用一块花布包裹着,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村庄,只给我留下一个渐去渐远的背影,直至最后消失。 从那以后,每当村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的时候,就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先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巨大吼声,然后冲向势力强大的一边,以猫样的架势与其撕打起来。那斗殴的人群就会停下来,然后围住它看把戏一样的表演,而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敌手打斗的真正目的……
作者:徐小夫 地址:重庆市云阳县白杨湾市场负一楼68号(40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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