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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

　　　　　　　　回家


　　　　　　　　　　　　　　　　　　金国旗
　
　　时值夏秋之交，我匆匆参加完北京的一个研讨会，便迫不及待地钻进首都南下的火车，其时已是晚上１０点多钟。与我坐对面铺的是一位霜染鬓发的老者。同样也是回家，我们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我盼望出发，他害怕到达。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按说，我是不必回得那么匆忙的。因为来之前领导交代过，１５天的研讨班结束后，让我再选择北京以外的一个地方考察考察。我当然心知肚明领导的美意与苦心：结婚近１０年的我，从未与妻子分开过。新婚的甜蜜早已被岁月的流水稀释得毫无滋味。与此同时，工作的繁忙、家务的烦琐、生活的烦恼……弄得我们身心憔悴、苦不堪言，经常烽烟燃起、殃及四邻……眼看着我们的１０年“爱巢”及将毁于一旦。关键时刻，经验丰富的老主任有意安排我去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到了北京以后，满眼的新鲜和满耳的喧闹，自然让我无比激动和兴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渐渐从高潮迭入低谷，尽管北京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孤身一人在外，形单影只，实在难熬寂寞之苦、孤独之烦——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夫妻离别的难忍之痛……
　　上车后，我和衣斜躺在卧铺车厢的下铺上。手中胡乱翻着一本书，眼睛却不时地盯着车窗外的喧闹，心中巴望火车立刻出发，而火车却像钉在那一样。车内的旅客大都拥到靠站台一侧的窗口，与窗外的送行者依依惜别，恋恋不舍。站台上纷乱的送行者更是热闹，有的高声叫喊、有的轻言低语、有的频频挥手、有的潸然落泪……触景生情，无人相送的我，当时就愈感孤独，也就愈加归心似箭。可火车就是不动。我完全是一副焦躁不安的神态。我对面的老者与我就不同了，自从上车后，他就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刻也没有缩回来，直到火车开动，他仍然不肯把上半身收回车内。站台上一对年轻夫妇拽着老者的手，追随火车奔跑了好远才很不情愿地撒开。我发现老者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火车终于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北京站。车轮与钢轨撞击发出铿锵的节奏越来越快，转眼之间，窗外已经是只剩下深深的夜色了。透过车窗，依稀可见西天中悬挂的一轮明月和几点繁星，仿佛紧随列车向前奔跑。借着车厢内过道边地角夜灯发出昏黄的微光，我发现老者依然没有躺下，他端坐在铺上像一尊凝神静思的雕塑——黑白相间的长发，波浪般向脑后披去；浓眉下两个深陷进去的大眼睛，明显地透出忧郁……在悄悄地观察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惊讶地发现：他不仅在夜晚有喝咖啡的习惯，而且，浓得发黑的咖啡中不加一点儿伴侣或糖。他喝咖啡的样子也与常人不同，完全不是在喝，倒像是在朝肚里灌。自从上车后还不到两个小时，他已经整整“灌”下去三大杯。除了不停地喝咖啡，他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铺上，专注地望着窗外茫茫的夜空。
　　“老人家，怎么还不睡呀？”进人华北平原的一个小站时，再也忍不住的我终于主动和老者攀谈起来。“睡不着啊！”说话的同时他把目光转向我：“怎么，你也没睡？！”他似乎没有想到。我说：“我也睡不着啊。”他说：“那陪我坐会好吗？”他近乎是用祈求的口吻。我说：“我很愿意，只要是不打搅您。”“哪儿的话。”他朝我微微地笑了笑。我注意到，那笑容里明显地夹杂着一丝苦涩。
　　事后我想，这也许是天意吧，在我人生的旅途中竟然巧遇了这样一位老者——
　　交谈中我了解到：原来，老人是鲁西南一所大学的教授。他和他的妻子是１９４４参加工作的老八路，在炮火纷飞中不仅结下了生死与共的战斗友谊，同时也结成了肝胆相照的人生伴侣。全国解放后，他们夫妻双双弃军从教，来到现在的这所大学一干就是２０多年。尽管历经了人生许多的坎坷和磨难，但夫妻始终是荣辱与共，相濡以沫。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前，爱妻却突然离他而去，这恰恰又是为了他。说到这里老人已是泣不成声了。
　　他告诉我，他的老家在山东省栖霞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自从他１７岁那年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能回去过。父母在期盼中哭干了眼泪，终于在１９７０年相继去世。当时，他们整天被红卫兵批斗、游街，根本不可能赶回去为父母送终。“文革”结束后，他们重新工作，已是人过中年，虽然回乡的愿望一直折磨着他们多年，但繁忙的教学任务和重新获得工作权利的责任感、紧迫感，终使他们把回乡的夙愿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发誓：退休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乡为父母上坟。就在这个夏天，先于他退休的妻子一办完手续，就迫不及待地独自回乡替他了却心愿。可万万没有想到，由于旅途劳累加之天气炎热、山高路险，妻子在替他上坟时，心脏病突发，竟然永远地留在了他的父母身边了。
　　噩耗传来，他如五雷击顶、肝肠碎断、裂肺撕心。他不顾一切地赶回故乡……他说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是如何为爱妻送行的。后来是他的女儿告诉他，在几天的昏迷中，他反复多次说的话就是：“我是知道她心脏不好的啊……我怎么就没有阻止她啊……是我害了她啊！”女儿、女婿害怕父亲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坚持把他带到北京自己的家中。他度日如年般在北京过了一个多月。他对女儿说：“北京再好，可这毕竟不是爸爸的家啊，何况爸爸还是在职的大学教授……”老人说：“送走了老伴，我最怕的就是回家，可我又不能不回家！现在火车每前进一步，都像锯子在锯我的心……”
　　听着老人的故事，想着老人流血的心，平时能说会道的我，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老人。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陪老人家一起流泪。那夜，我们都没有睡，只到凌晨４点我送他老人家下车，我一直在担心：面对那物在人无、残缺不全的家，睹物思人，老人那颗已经破碎了的心将如何承受……我只有虔诚地为他祈祷、为他祝福！
　　第二天中午，我终于也回到了家。看见迎面跑来的妻子，我破天荒地一把就将她揽人怀中，紧紧地抱着不放，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没了……那晚我写了这样一首诗：见到你时，我实在不想见到你／捻熟的影子，总是在脚底绊来又绊去／离开你时，我才知道离不开你／孤寂如毒蛇，连梦都被啃得破碎支离／是整体就不该分离／在短暂的分离中／我终于明白了早该明白的道理／与其在痛苦的等待中寻求新鲜／莫如在平凡的相伴中创造甜蜜！诗是为我自己写的，可多年来每每读着这首诗，每每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位老人……
　　哦，老人家，您现在还好吗？！

作者，金国旗：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诗集《雁过留声》等，并主编过多本图书。
迄今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
近千篇（首），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并多次获奖。
现供职于江苏宿迁市委办公室。
邮编：２２３８００
电话：０５２７--４３６８６１３（办）
邮件：jgq1158@yahoo.com.cn

[坊山居士]

珍惜我们已经拥有的一切，认真地去过每一天。问好。

[今古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