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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沉思录
李兴濂
一
中国人说话在玲珑圆滑以至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左右逢源，两面讨好，实在是叹为观止。一张嘴两张皮，向上翻可以这么说，向下翻可以那么说，当还是不当，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全看你怎么说了。明太祖杀人，太子救人，太祖问大臣袁凯：“朕与太子孰是孰非？”袁凯连眉毛都不皱一下，随口便答：“陛下法之正，太子心之慈。”答得真是妙不可言，滴水不漏，全无破绽。可到底那人该杀不该杀呢？大概是杀了也就杀了，不杀也就不杀了。杀了是正法，不杀是慈悲。
官场的神秘怪异，深不可测，其实玩在嘴上，看说功是否修炼到家。常在各种会议报告上听到“原则上”云云，而少见具体措施办法。盖因讲原则容易，讲办法难，讲原则无需动脑劳神，人人会讲，只要看报看电视，原则性的话每天都能学几句；讲办法就不同了，遇到困难问题要拿出一个真正管用的办法，非得有脑子，有见识，有经验，花费一番苦心才行。讲原则还保险，报纸电视上的话是大家讲滥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无需担风险；而具体办法要求新求变，标新立异，难免疏漏，授人以柄，而且讲原则可以藏拙，讲办法要有真才实学。讲原则既保险又省心，何乐而不为？故尔原则挂在嘴上，表演给群众看，以不变应万变，永远唱着“原则”的主旋律，长久不衰。
二
常听到一些“公仆”遮掩自己的错误时说：“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甚至一些犯罪“公仆”也用这句话开脱罪责。难道老百姓都是劣迹斑斑，成了滋生错误、罪犯之源？混同老百姓怎么了，领导干部就要同广大群众同甘共苦，与群众一起摸爬滚打。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只有真正混同于老百姓，才能保持公仆本色，体验老百姓的疾苦，更好地为老百姓办好事。只有不愿混同于老百姓，高高在上当官做老爷的“公仆”才会沦为阶下囚，为老百姓所不齿。
三
古罗马的凯撒曾向支持他的罗马平民申明：我死之后，棺木两侧各开一个洞，伸出我的双手，让大家看见我是空手而去的。我们的“公仆”是否有这个勇气？
四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够举起地球。然而，这个系天地于不坠的支点只能在尘世万物之外去寻找，是我们凡人所不能的。但是，如果坚守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尊严，在心灵深处建构一个不为权势和私欲吞噬的支点，就能像阿基米德说的那样举起世间的万物。
五
有人看《三打白骨精》后认为“僧是愚氓”，我却认为，唐玄奘“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虽说肉是超级补品，食之可长生不老，那是菩萨让他遭受九九八十一难，而引诱妖魔鬼怪使的招。但他却是凡胎肉眼，他没有孙悟空在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就的那双火眼金睛，能识别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所以，他见猴子“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一棒打死少女，二棒打死老妪，三棒打死老翁，为了制止暴行而念紧箍咒，并断了师徒关系，怎能说成是“愚氓”呢？
唐僧根据凡胎肉眼所见的事实，有理由要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拿出证据，证明那少女、老妪、老翁不是妖精，而孙悟空又拿不出证据，“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唐僧便理所当然地履行自己的权利。如果一味地把“火眼金睛”所作所为奉为金科玉律，奉为最高指示，理不理解都要执行，那与木偶、举手机器、橡皮图章有何两样，或者成为齐天大圣手下的小猢狲，任美猴王摆布，那才是真正的“愚氓”呢！
六
年青时，以为屈原是伟大的爱国诗人，他写的《离骚》是伟大的爱国史诗。而今读《离骚》觉得是屈原写给楚王的情诗——那失恋的被遗弃的哀鸣：“惟草木之零落兮，美人芳草之迟暮。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众女嫉余亡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齐怒，余同謇謇之为忠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天惟灵修之故也。亦余心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好一个可怜兮兮楚楚动人又酸溜溜的女人！“已矣哉！国无人，莫知我者”，当他听到楚的首都郢为秦所破，他一线当情妇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便一头投进汨罗江殉情了。屈原爱的是怀王、襄王的一人之国，又谈何伟大？！
七
一场事故发生之后，对事故所造成的生命和财产的损失，对造成事故的人的责任，常常讳莫如深，轻轻带过，而对事故发生以后的抢救却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结果是一次重大事故反而成了一曲响彻云霄的英雄主义的凯歌、一次伟大的胜利，成了领导者的光辉业迹，优越性的展示。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做丧事办成喜事。当人们沉浸在响彻云霄的凯歌之时，还有多少人想到从事故中吸取教训呢？从六十年代《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一直唱到现在，我不知道这“凯歌”还要唱到多久？
八
搞调查研究，就要像孔子说的那样“每事问”。向谁问？比如，农民负担减轻没有，问县长还是问农民？公仆是否廉政，问书记还是问群众？房子质量好不好，问包工头还是问住户？孩子能交上学费没有，问校长还是问家长？孔子又说要“不耻下问”。但我们的调查者往往是上问而不是下问。结果是：皆大欢喜。
九
我们常常用“几十年如一日”来褒扬人，其实，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没有长进、呆板机械地重复一天的生活，他这几十年只是活了一天。这样的“猿”，永远也成不了人。
十
经常在领导讲话或文件中听到看到“三令五申”这样的话，这说明人们不是健忘就是政令不通。
十一
我们往往寄希望于未来，让历史告诉未来。然而，历史也会被阉割、被埋没，也会走样，它不会复制现在，又何以告诉未来？
十二
街上经常挂着“庆祝某某大会胜利召开”的大幅标语，会刚开幕就胜利了。怪不得中国的会这么多，天天胜利，这个胜利来得太容易了！
十三
有句话叫“有容乃大”，我就弄不懂，一个眼药瓶的容量，怎么也没有一个老缸的容量大，有容不见得就大，有大乃容才对。还有一句叫“无欲则刚”，这话也反了。无欲则无所谓刚不刚，如果柳下惠是天阉或是同性恋，“坐怀不乱”还有什么可称道呢？有欲望才谈得上有诱惑，有诱惑才谈得上刚与不刚。
十四
如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那些平生以来从未有拿过屠刀的人，就成不了佛吗？难怪贪官说：我贪来的钱全都交公了，还判我有罪吗？
十五
狗咬狗，窝里斗，也有好处。君不见那些窝案，如果不是狗咬狗、窝里斗，那黑幕后一桩桩腐败案能浮出水面吗？又怎能轻易地一窝端呢！
十六
我们常常用“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来劝人放弃独立性，让人在人生和历史关头，不用思考，随大流，苟全性命，弄得好还可高升，这才是识时务，是俊杰。但是，识时务者未必就是俊杰。文革中，一些红卫兵，如蒯大富、聂元梓之流倒是识时务者，可后来成了历史罪人；而不识时务的张志新、林昭，虽遭杀身之祸，却是真正的俊杰！
十七
当一个王朝退出历史时，总有人如丧考妣，以亡国奴自居。其实，只要不是外族入侵占领，国家从来没有亡过也不会亡，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家园还是这个家园，人民还是这个人民，亡的，只是统治者和它的政权而已，何来“亡国”！
十八
经常在报刊文章中看到“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说法，我就弄不懂，民族是一个历史范畴，有其发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民族的”充满个性，是本民族所认可的、接受的；“世界的”充满共性，是被世界各民族所认可、接受的，并成为世界各民族生活的一部分。“民族的”怎么能成为“世界的”呢？怎么也不能把缎子马褂、猪尾巴辫子说成“世界的”吧！说到底，“民族的”只有融入世界潮流，才能是世界的。固步自封，孤芳自赏，是不能发展的。
十九
烈士的鲜血可以换来自由，也可以换来暴政，至于是自由还是暴政，烈士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们早已长眠于地下了。不过，统治者可以以烈士鲜血的名义维护暴政。
二十
有人总是疑惑统治者为什么不进行彻底改革呢？其实是因为他没有站在统治者立场上思考，哪一个统治者能革自己的命呢！上帝说过：如果撤旦驱赶自己的鬼，他的王国还能继续存在吗？
二十一
专制国家的宪法总是有民主色彩的条文，如果你认为他会实施，那就错了，那只是为了让人观赏，向世界炫耀：谁说我们不民主！谁说我们没有自由！
二十二
在一个思想定为于一尊，政治权力定为于一尊的社会里，所有的文章尽是八股，所有的议论都是经解，所有的文人都是经生，所有的学问都是抄袭。你必须紧跟一尊，出卖良心和自尊。这样的社会怎能不死气沉沉呢！
二十三
杜甫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没有成为反唐的罪证，反而成了传诵一时而千古流传的名句；彭德怀在庐山上不过引用民间的“谷撤地，禾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呼！”却被打成反党集团！此一时彼一时也乎？
二十四
有人问我：为什么当今清水衙门少了？我说：你不见苍蝇逐臭吗？凡有污的地方，就有苍蝇，倘若到处都是洁的地方，自然就廉洁了。
二十五
我们赞美谦虚，就是因为有位伟人说过：谦虚使人进步。但也个叫马克思的伟人也说过："真理像光一样，它很难谦虚。谦虚是使我寸步难行的绊脚石。"（《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会》）
二十六
造物者也懂得限制言论。三寸簧舌，虽无利刃，却能斩物。因此，舌头被牢牢幽禁齿间。
二十七
当一个官员仅仅是因为他不受贿就登报表扬，就捧为先进的时候，可想而知更多的官员的所作所为了。
二十八
知识分子具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那就是自觉关注公共事务，关怀人类命运，担当社会的良知。如果对这种神圣的使命漠然置之，尽管你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也没有资格袭取知识分子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