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野萸]

三七、骑上了虎背（二）

142
眼睁睁望着一个个同龄人调出，然后穿着干部装或工人服，叨着香烟，亮着腕上的手表，回来过年过节、探亲、选老婆结婚，他却仍是在竹园蹦蹦跳跳，在太阳公社的门洞进进出出；陪够小心讨马桶倒，卖够强笑邀狗腿跑，换到那廉价得比不上放屁的夸奖外，仍只能卷喇叭筒烟，穿蚊帐布衣，卡冷红薯就酸萝卜饭菜……。

他想望后来的、一经点明就慢慢遭打破的“铁饭碗”。虽然有“铁饭碗”的单位，或者行业、系统，无论工厂、矿山、商店、医院、学校，等等，等等，都打的“人民”这一标牌，说属于人民，但并不向所有的人民开放。有各种名目的条件规定，筑起它们各自的高城厚圩；只留很小的进口，由最森严的审查守卫着。其进身卡内容，除了通常的年龄性别婚否文化程度健康状况外，最关键且起决定作用的、是你的政治状况：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的政治面貌包括其历史。

政审不合格，不用说，你乃怀疑对象，不可靠。怕你进了厂矿放火投毒搞破坏，为了省下戒防之力，只好拒之门外。而因此你也没有不受限制的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尽管你也许是个天才的数学脑瓜，系统思维发达，逻辑推理、归纳分析、观察判断能力都相当杰出，有发明创造、发现的巨大潜能，有工程设计和艺术构思创意的不可或缺的灵感，尽管你有表演、表述、表达天赋，尽管你精明，反应敏捷，有副灵活圆通的经济和经营头脑或管理技能——最忌你觊觑管理地位，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接纳你。

你甚至没有尽公民的保卫祖国的义务与权利。怕你到了边海防会打反枪叛逃。冠冕堂皇的这许多借口掩盖着极其重要的其它原因。这样，到这步，虽没明指你是四类五类，入了另册，成了罪民，但你是贱民，不合格公民，不得录用，便成了铁的事实，冷酷无情地逼你接受。

至于你提出，连宪法中都规定，公民有居住、迁徙和职业选择自由，那只会招致满堂嘲笑：这家伙天真得赛似孩子，我也没说不由你自由选择，但我也应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了我这行当，我却不要你来，奈何？！

他应说政审合格，按表面的规定条件。十八二十代的雇农成份，没有先人当土匪当壮丁的污迹，更没有地富反坏右资亲戚，也就没有最吓人的海外关系。本人已是众口同夸的活动积极分子，学校里就入团、当上干部。
可是，很遗憾，同父兄没有不清白的历史、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样，他也没有现实的革命干部宗亲戚谊、裙带关系。

政审的最重要栏目是各级领导意见，其它不过陪衬，唯此起决定效用。这些栏目的“同意”之类的字样，都已给了他们自己的子女、弟兄、族亲、姻戚。古人云，举贤任能不避亲仇，用现代话应译作：“任人理当唯亲唯帮，整人就是寻仇报复”。尽管他五生对干部们服伺唯殷，奉事唯谨，唯恭唯敬唯小心，也没法破格开恩。基于种种不可言明的因由，他们终究没把他列进本亲本帮之中。

只好绕弯子求当兵。过去人糊涂才说“好男不当兵”，现在“枪杆子里出政权”，当兵有特权。这是进身一径：可争取从部队直捷转业到单位。部队毕竟人来五湖四海，不似地方的宗族地域观念浓厚。纵然复员回家，也多块红牌子，要调人出去，可以优先，必须优先。
而绕弯子当兵也轮不到他五生，他不服了。直接找到征兵办公室，求见接兵首长。

“谁叫你来的？”
“雷锋叔叔。”
众皆愕楞，过一刻，满屋子哄堂大笑。
“我，怪我平日说惯了嘴。”他可不笑，红着脸窘了会儿，恢复了。一本正经，口齿流利地：
“昨天我是叫他雷锋叔叔，今天该叫雷锋大哥、雷锋同志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他激情洋溢，有板有眼、有韵有味地唱起来。唱完，像雷锋当年报名参军那样，诉苦，声泪俱下；言仇，咬牙切齿；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充满真挚而深厚的阶级感情，恳切地表达他的无限热爱、无限景仰，无限忠诚。

接兵首长不能不感动，最后认了真，破例直接对他政审。根据他写的自传材料，从政治面貌，各个时期表现，个人出身、家庭成份、住址，一项项，仍是那些表格、那些栏目，只是从上到下，从切近的县中学，到他的户籍地，逐个逐个弄清。凡利害不相关的，都给写的实在的好话；最后到的最底层最基础也最关键的公社一级，明白说明，顾虑会占去分到他们手头的指标，犹豫着，不肯落笔。经调查同志再四保证，才依实填据，并盖上那原本该第一个盖的、最后一个“同意”章。

他喜出望外。学雷锋，真有效，学雷锋，见神效！往后到部队一定要照雷锋生前那样去学习、工作、战斗。他备好了一大扎笔记本，用来记部队生活和学习心得；那是用不知从哪翻到的、土改时期的空白表格纸，翻面装订而成，比商店卖的再生纸要好写得多。他也拟想着入伍途中如何做好事，以表现自己“爱憎分明不忘本，赤胆忠心干革命”。

正当他梦美如蜜，却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卡口卡了出来。这个五八年小学大炼钢铁中的炉前工，炉火烫伤的腿杆上，那两块大疤虽然平复，但疤痕皮紧贴着腿杆子骨，光滑滑一点弹性也没有，据说这就不能耐于奔跑跳跃、滚爬摔打。尽管他体格强健结实，其它部位腱子肉鼓鼓；尽管他声嘶力竭说明，曾每天行程一百五十里并坚持过一星期之久，证人还证明他在学校已是劳卫制运动健将；但科学就是科学，科学宣布他不合格。没法，他只能恨自己生不逢时；若在战时，即便歪脖子瘸腿，紧张起来时，也拉上去给你一支枪给我守住给我冲锋！

接兵首长爱莫能助，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两手相握，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办公室，好言安抚外，对没收上这么个好兵，也不尽惋惜。
大喜过望到头又是一场空，叹命苦的同时，也怀疑是某某借科学在背后捣鬼。不然，科学绝不会一时严格挑剔，另一时却毫不挑剔。

只好蜷缩“农”字堆。只有进农村门什么都不要，毋须政审、体检、资历考察，毋须请客送礼，托人拉关系走后门，毋须填这样那样的表格，就是说，毋须立档。

只有这“农”字门里什么都收容。罪大恶极的待决犯，四类、五类，二十一种，蜕化变质忘本、作风败坏坠落的准流氓，各行各业各项各个时期招生招工政审剔除的不合格者，不知满足曾跳皮的、各门各类铁饭碗中清除的公家人，各种老、弱、病、残，二流子，和最善忍最刻苦耐劳的、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七十的贫下中农，以及他们那总不太安分，总爱做点发家发财小动作的中农兄弟，那快有靠向阶级敌人危险的富裕中农。

这里俨然堆放各种废品、废料、废物件的大杂院，是堆存脏污腐秽的垃圾场。所有因遭疑受忌而剔除的社会垃圾，都往这“农”门里倾倒。它兼收并蓄，囫囵吞枣，毋须消化就先硬性载下。

这里也似社会福利院、慈善场所，无论年轻力壮老病羸弱、勤俭辛劳游手好闲，拉下高将就低，拉些勤补益懒，绝大部分人大体平均；不管生与活，劳与动，能说会道会捧会溜者，不须流血流汗，只须顺风顺水大喷唾沫星子说好听，就能得赏脸，大沾光。

为了安抚占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热忱称作革命依靠力量，点出百分之五的四类五类乃至二十一种给你当木鱼，让你施展革命才干。
你对着泄愤对象，自高了还不太自得恰意的话，还再给个盼头——听着：最终目标是消灭三大差别。
谁最听话，谁才有机会先“上去”。

[野萸]

143
这里也似社会福利院、慈善场所，无论年轻力壮老病羸弱、勤俭辛劳游手好闲，拉下高将就低，拉些勤补益懒，绝大部分人大体平均；不管生与活，劳与动，能说会道会捧会溜者，不须流血流汗，只须顺风顺水大喷唾沫星子说好听，就能得赏脸，大沾光。
为了安抚占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热忱称作革命依靠力量，点出百分之五的四类五类乃至二十一种给你当木鱼，让你施展革命才干。
你对着泄愤对象，自高了还不太自得恰意的话，还再给个盼头——听着：最终目标是消灭三大差别。

谁最听话，谁才有机会先“上去”。
称曰“上去”，不用说，一接到通知就有脱出苦海的激动，登天堂的荣幸，入乐园的欢欣。从而深铭感戴，将始终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驯服依顺，绝对服从。
一曰“下来”，不说白也知是掉入十八层底，不只降级降格，而可能永世沉沦！唯剩终日倾肝倒肺忏悔，痛哭流涕自罪，抓起牛屎猪屎狗屎乃至自己的屎朝自己身上乱抹，自己把自己弄成臭不可闻；说这叫再练红心，再铸忠诚。

他记得政治老师讲过的共产主义社会：争取社会成员都全面发展、社会产品极大丰富，劳动不只是谋生的手段，而主要是一种人生享乐，三大差别逐步消灭，等等。但摆在面前的现实是，辛勤劳作竟然没法应付生理的起码需求；三大差别越来越成为天悬地陷的天壤之别；由于户口粮油职业等的限定，每个人都给卡在一个极狭小的方格，别说自由全面发展，你甚至不能稍微随意点动弹一下手脚，否则，就有违禁犯忌撞破头，给划进罪民堆之虞。

当兵不成，这回摔的够凄惨。当社教后期的阶级谱上，“于五生”的本人职业栏给填上“农”字，就像囚徒看到自己给判了无期乃至死刑，好长时间落寞、沮丧，凄然伤心，再也振作不起来地绝望。
心底滋生种怪怨，恨父母为什么要生下他？怨自己怎找来这么个又穷、又贱、又苦、又累的农家走入人世？

说来五生的机遇还是不错。正当走出校门，就奉到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最高指示。接着四清、社教，一步比一步强调“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要树立和巩固贫下中农在农村各个领域的绝对优势；因为他们是革命的依靠对象，最可靠的同盟军，是基础，基石。

他没领会，基础和基石的职责只是支撑负重；恰如宝塔底座，你只能配合，承受。他听到既然农村各个领域也有优势，就以为自己有条件去占这优势，然后从这基点出发，求进一步发展。
他不甘，他继续不懈地努力。

当他再一次用学雷锋报名参军的方式方法谋到的、一个税务所炊事兼门房兼清洁工的机会，也被无情地剥夺，在对剥夺他的山泉暗暗咬牙切齿痛恨之余，才猛省、颖悟、最终懂得，“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问题，仍然是政权问题”这一命题的真谛，从而总结出以往回回挫失的经验教训：不能只单纯争取出路，必须先争“权”；有权，才有出路的可能。父兄个个受欺辱，他时时碰壁，原因都在一点：只想以依附、顺从和忍受，去买好；可没权累死也买不到好！

而他应是有条件和资格掌权的。
一看透，就朝“权”字努力。矮檐下虽容不得人直立，暂时还得将就；深深隐下怨恚，对山泉等照旧笑脸巴结，哪怕给人指为狗巴脚也罢。
他积极靠拢组织，突出表现自己，暗暗找准靠山，以求机会入“帮”。天老爷不负有心人，既送他绝好机会，更赐他最佳引路人。这就是乘社教东风扬起了风帆的胡际炳。

际炳教给他一副万应灵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观时察势，五生绝对信奉这理论的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在小意奉上的同时，兼而积极实践起此道。整阶级敌人总能别出心裁，花样翻新，手法层出不穷，令人瞠目乍舌；充分表现出他高度的阶级觉悟、坚定的阶级立场和丰富的阶级斗争智慧。

英雄借时势，时势造英雄，大革文化命，群众专政造反，终于造就了他这个英雄；借着这时势，他一步步如愿成功。他从此有了生逢其时的欣幸，把全部聪明才智与精力，都倾在向际炳学习精通阶级斗争的理论与实践。
阶级消亡幻而成消灭阶级，再泛而成消灭阶级敌人，这是极天才的大胆发展。因此，狠整之后，进而造因造由地进行血腥屠戮，以阶级敌人的血，以革命的红色恐怖，构筑他们绝对威权的神座。

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切身经验都启示：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就在身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从一开头就把周子昂、方志甫、汪若村、林学彪等等视为对头。他们都野心勃勃，随时都可能乘虚而入，挤垮你，抢夺你。防备躺在身边伺机的敌人，哪怕只一个，也比向一百个阶级敌人进攻更费心思。因为你没法测知这定时炸弹的定时器、信管及当量，只知他同你一样，也进攻性特强、火药味十足，拥有你一样的阶级斗争爆片，他们总在注意着，等着抓你的秕漏，你必须随时警惕……

他慎而又慎，神经从没放松过；因此累，乏。在独处时，常常自不知觉地拉长了嘘气。有时还不明不白地恐惧起来，暗自喟叹：无官一身轻，看来还是散民百姓好！

然而印把一丢落就会重陷往昔那窘苦，他又不甘心。骑上了虎背，只能驱虎前驱，狐假虎威、一往无前；若溜缩下来，不仅受虎吓迫，甚至有被吃掉之虞。
必须不断进攻、冲杀。革命理智时时耳提面命：莫忘了啃冷红薯的难下咽，永记牢连给税务所守门当小厮都不让去的梗辱、父兄们的遭冤折腾；用那么多条生命堆砌起来的这个宝座，绝对不可轻易撂荒，谁向你挑战，你就拿起尚方宝剑把他打成阶级敌人！

因此，当面临刘为农汪若村们的公然对抗，当发现自己的权位权威受到威胁，终于，他的聪明才智本能地爆发成闪亮的处变才干。他抓住对方的弱点狠狠地咬。对方乃自立山头，上头没认可，就还没靠山；明摆出的宗族械斗架势，与无产阶级革命造反完全搭不上轨；一千余人的吃喝拉撒维持不易，俗语所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做不到，士气已渐趋低落，尽管仍充着硬，但声势已越来越小，并已开始悄悄溃散……。

然而，果然已稳操胜券，一劳永逸，从此太阳将成为他五生的独立王国了吗？倒而未除的肖河生那有形无形影子的咄咄逼人不说，站身后坐头顶的际炳那森赫的吓人威势也不提，他一个个审视自己阵营，带着暗中的算计与公开的挑战，那装笑阿好，竟是一簇簇射向他的毒矢！而其中那个令他冷汗乱冒、寒气彻骨的，恰恰是手持尖刀视剐人如剥野兔的竺勇忠！

由勇忠而及山姑，脑海里蓦地炸闪一星亮点，烛照清那个疑窦：山姑的凄惶、山姑冷落与疏离，或许就因事局生变，似乎已危及他的权威与地位，她因而动摇、灰心丧气？
记得她曾打探过肖河生倒台的原因，乃肖赖以统治太阳的上方后台，有的先他垮掉，有的为自保而撂出了他。她或者以此类他，由于招惹了这么一场灾祸，也会被两个胡主任撂荒？

[野萸]

143*
她曾直截了当挑白，她的现在同他去年此刻相仿。他也明白，她卖身于他只为借梯爬出那穷困的底层。而今，他为她树的那杆红旗尚没打出，那颗印的出处——公社综合厂就已反水；那叠文件，发，发不下；送，既无暇送出，就显得没了价值，形同废纸；她的入伙好过的无产阶级之梦，当真成了一场白日空梦，能不沮丧吗？！
可是，人怎能没一点情义呢？他悲哀。然而他为什么不进而想想：你们还算是有人性的人吗！？

坡下屋里，飘摇的油灯映着老母稀疏的白发。她驱动佝偻的身子，隔一时半会，就摸到门首翘望，望儿子快归，归来过节，吃节饭；以便告慰数年前让饿鬼俘去了冥间的亲人：孩子长出息了；今年不歉，母子俩从此都将衣丰食足。看，秋收上来了，不也分得出一份捎给你们享用来了吗！

五生眼前倏忽间叠印着好些人的面影：是饿得一肿复一消的、快长成的二姐和三姐那毫无血色的戚容；是大姐那为饥饿所逼而歧行歧动中不慎遭辱，为装上失去贞操的耻辱、而渐渐深陷的眼窝，渐渐枯槁的青春；一晃，成了泪不断流仍闷不一言的鸾英、和泪簌簌连声哭苦的山姑；成了洞房里软弱无助无奈哀告的茶芳，成了圣后庙头凄厉嘶喊着跳火自焚的菊秋！再一幻，是父亲的衔怨幽望，是大哥的郁默悲戚；突兀竟映而成学财、和民、忠民、吕素园、柱生，以及火海内外挣扎苦号的一张张一面面。最后都化作血晕泪糊，化作泪与血的附寄竹，随着狂风暴雨，附着在从刘家大院来的条条火把长龙，整个地集作排，排作阵，排山倒海般冲压而来，大有要把他碾成齑粉之势！

他再坐不定，眼一黑，轰然倒地，骨碌碌翻下坡，仍不住地滚、滚，直到让一双老得如枯柴的手打着抖捞住。
“儿子，你怎么啦？”
“妈，走吧！我送你回于家。还是那里清静、安然。爸和姐姐们，也许还有大哥，正等着我们送金银元宝去，怕都等急了。”

不作任何解释，他不想让母亲再为儿子担忧。已很少陪母亲吃饭，逢这过节，可是他吃不起兴头，吃不出味道。装都不行。
见儿子失魂落魄，母亲又岂吃得下？老眼蓄泪浑浊，望着他那筷子抖抖索索、要拈不拈起地插在碗里的呆相，唯连连叹息。

也算团了节。提着纸锭篮，掺着母亲，漏夜走，有如逃瘟疫。他本要带些糯米给老母酿甜酒、做糯饭，母亲死活不要。“你能过安生就行，娘都大半截进了土，苦惯，不图享什么福了。”他听着，心头凄怆猝生，不觉又落泪。
莫名其妙，脑海里蓦地闪过个可怖的念头：娘啊你别说，如今的世事好难料测，今夜我送了你的生，还不定明天、后天，也可能是白发送黑发死！

这不祥的念头一涌显脑际，就强占不散，他不认账，赶也赶不掉，弄得人更加恍惚。
应该说，五生是个孝心颇好的儿子。虽然母亲不肯下竹园同住，只要他弄到好吃，必及时送上去，亲手做好，亲眼望着娘一口口吃够意，然后才自个吃。柴是绝对充裕地安顿好。劈几根竹，把水从圣泉溪引到屋里水缸头；长流水满了缸，自会溢出，落下砌好的水池，供母亲洗涮之用。不管刮风下雨，任你开会或造反行动如何紧张、急迫，三天两头，他都借晚上回去探望，陪着说些新闻旧事，正话笑话儿地，逗老人乐一乐、开开心。如下头事不紧，就整夜地陪着，做些该做的事。

对这唯还在身边的宝贝儿子，母亲百事都满意，唯唠叨一样：“都二十四五了，还不给我讨回媳妇来？妈没本事给你娶亲，就狠心不让我抱抱孙孙才回老屋？”
早几天听说儿子同茶芳圆了房，还听传茶芳原就有了喜，她不仅不介意，还笑得合不拢嘴。她还是用的老脑筋：于家人嘛，何必讲究！

可儿子告诉娘，那个富农婆肚子里是富农坏种，不过逗逗玩；身为造反军头，谁会讨她！讨了就会沾臭一身的。
但娘不管，一听传茶芳昏厥在苦竹坳下路头，急忙央上几个于家人，把她以及那幸而还活着的早产儿一并弄回屋。尽管儿子拉长张脸，冷酷无情地要赶她走，老人就是死活不让，僵到抗不住，索性以死相要挟。最后，宗族里作主转圜，为免除茶芳对他前程的干碍，移她母子安置别屋以示没联系。

娘绝不理会这些，自顾随去照料，一口一个“闺女”地亲着，宽抚着。
给父亲和姐姐们，冥冥中也念着鸾英，甚至学财与和民，烧了包、化了纸；安顿母亲睡下，五生绕着他落生人世的那座泥灰剥落的土坯屋，依依惜惜地摸啊探，直过了鸡叫，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确是死前辞行吧，甚至也到茶芳栖身的队里那间灰屋，默默地，从砖窗空向里望了好一阵。茶芳又生的个儿子。她还卧着起不来床。蜷缩在黑糊糊的角落，像只给追杀致伤、胆怯地护着幼仔的母猫，时不时惊悸发抖。他知她醒着，也已听出是他来了。她在压低地哼哼，也许在饮泣。他心头突阵阵涌动，直欲进去爱昵地叫她一声，说句什么。

可是说什么？对不起她、或原谅她的厚颜无耻？她向老人哭告：这个儿子是来还他两年前的旧账。她赖情，说心里只存他，不管他怎么对她，她都不改变！一时，觉得她在可恶之余也好可怜，竟也想接纳那还账的怪说。但一想透这念头的危险，他就发慌、害怕，赶快走了。

下来竹园，坐上化妆间的床头，心空落落地，总神思不定，根本没睡下。耳里老响着母亲的声音：“只求你过安生就行”、“都二十三四了，还不讨回媳妇来，就狠心不让我抱抱孙孙才回老屋？”脑屏上轮番晃显着死了的鸾英和活在的茶芳，好恼，好烦；直到后来叠印成胖胖的山姑，时而被烟薰走，时而又由火光召来，如果反复，直到天明。

他逼自己不再考虑茶芳，一定捞稳山姑。她将是精明强干的左臂右膀啊！他想，娘要抱孙子，就要她今年给生一个。荒唐！今年只五个月了，除非捏泥巴人。—— 唔，她肚里怕也已四五个月了吧，就算我的，我认账！
得想法挨近她，向她表明，于五生强劲有力得很，如磐石般不可动摇！“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对，给她打气、吃定心丸：公社综合厂暂时反水，管不了它，那印可以去县刻字社刻嘛！

……看来主要障碍还是勇忠的存在，设若没他隔着，她没了两头船踩，就……
他耳边陡地回响起两天来江南叫阵的声音：数十遍指名道姓，誓要抓去勇忠碎尸万段。
——对，只要遣他过河向刘为农讨还给抢割了去的梭子洞稻谷，那时还不会给刘家山人撕吃了？
天大亮。尽管通宵没睡，由于得了主意，精神也就振作了好些，好像恢复了。
他下床，正准备开门出去，笃、笃、笃，外面传来了敲门声。